靖安往事 第2章 狱审司/申无恨

刑部尚书听完雷霆震怒，按理说出了命案，一司勘查、一司断案，彼此分司行动，此次死的是不仅是御医，更是秋祭的道长，因此下令刺查狱审同时彻查，众僧不便下山，只能安排寺内堂审，比薄司主事许墨听闻此事，也跟着一同上山审案。

七月初十午后，刑部刺查司，狱审司，连同十数名衙役一同上山，麒麟寺最大的客堂内，捕卒位列两旁，摆成公审堂案，刺查司主事顾靖安，狱审司主事申无恨，比部司主事许墨也已从刑部赶到寺中，申无恨主座，顾靖安和许墨侧席。

顾靖安告知申无恨和许墨二人，麒麟寺僧众颇多，常住僧众约二百至三百人，住持及上座僧约十余位（戒律院、藏经院、供奉院、客堂等各有长老），有外役俗工十余人（香灯、斋夫、杂役等），又有巡香僧与供奉僧约二十人，专为皇室供香和诵经祈福。

若是挨个审问，恐怕三五个月都审不完，黄一行的头是在平山堂发现的，因此只召集了讲经堂，戒律院的僧众与外役共三十余人。

一时间，僧众鱼贯而入，法衣摩挲，低眉敛目。麒麟寺多有前朝官宦、富商子弟削发入禅者，都是见惯场面的人物。唯有几个尚未过戒的沙弥年纪尚小，见到了成排的官差，难免露出了惧色，因而衣袖微颤，簌簌如风。

堂上主事申无恨身披直裰，面容清隽，抬手便安抚众人说道：“诸位不必惊疑。麒麟寺乃是朝廷册封国寺，主持成因大师德高望重，法脉清明。我等三司循律问案，自有分寸，不会妄加扰动，诸位但将所见所闻如实相告便是。”

申无恨出身江西名郡，曾为三年会元，后被荐举，官至正五品，任狱审司主事。他神色温和，讲起话来也是气定神闲，众人顿时觉得宽慰不少，几个官差也不免肃然起敬。

山堂前是戒律院，戒律院的长老成善和几位弟子自然站在堂下第一排，讲经堂的长老成德及众弟子也悉数到场。

申无恨目光扫过全场一遍，语气平缓如水：“成善禅师，请问黄大师近日可曾造访贵寺？”

成善入寺多年，眉白如雪，双眼清明，他双手合十回应说道：“七月初七，黄居士上了山，与住持成因师弟在平山堂小叙，至于这两日，贫僧并未见过此人。”

“今日初十，大师你说的是四日前？”申无恨问道，“可还记得准确时辰？”

“午课以后，应该是辰时”

“可是和主持有约在先？”

“这，我倒不清楚，须得问主持师弟”

“若是成因主持的确是跟他有过会面的，还请主持前来讲述清楚”申无恨很客气的说道，狱审司的衙役立直了腰，堂上顿时颇具威压。

“成因师弟，已定了申时入宫与齐贵妃讲经”讲经堂的长老成德回道，这些是主持交待的相干事宜，就等着官差盘问的时候一一应答。

麒麟寺是国寺，太子的生母胡贵妃每逢初一十五，三节四日，都要来寺里礼佛吃斋。

申无恨心中明白，搜集线索证据是刺查司的差事，同审也只能续着自己的话“烦请主持稍做安排，眼下不过是午时，刑部的问询向来是不能有所疏漏的，还得早点记录清楚好，不能耽误了贵妃的安排”。

小沙弥抬头看了看堂上的大人，两边的衙役肃穆，成德摆了摆手，申无恨也冲他点点头，小沙弥转身一路小跑，出了客堂。

“黄居士若是几天前上了山，想必看到的人不少”一个快嘴的和尚突然说道，众人不免看过去，一个阔袍高大的和尚站在中间说话，身旁一个矮个子的疤脸和尚急忙双手合十“不可妄语，不可妄语”，成善无奈的连连摇头。

“大师讲话，不可过于凿凿，刑部审案，条条目目都是要记录的”申无恨猜测麒麟寺僧众不通礼法，因此也不怪罪他。大和尚看到堂上坐着了一名文官，正在端正的记录着众人的话语，不免有些局促，也忙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成善禅师低声答道：“诸位大人，鄙寺近来忙于秋祭，难免有所忽略，若要细细查这几日出入者，询问执勤沙弥便可。”

申无恨目光一凝：“烦劳大师唤来三日内的轮值之人。”

片刻后，又有两名沙弥被带上堂来。一人叫做法寂，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眉高眼阔，一人名号法修，二十出头的样子，蒜头鼻伙夫眼，憨厚无比。

法修磕头说道“诸位大人，这三天香客很少，多是因为秋祭大典，百姓晓得避开这阵功夫，黄主祭是七月初七午时上的山，只他一人，也并未携带道童，入了山门就要去平山堂，说是与主持有事商讨。”

申无恨继续问道“既然并无多少香客，那这两日可有什么奇怪的人员出入？”

法修转头看了一眼成德禅师，成德愤愤的冲他嚷道“大人问你话，你有什么说什么，看我作甚？”

法修不做声的低下头去，然后小声的说道“黄居士是七月初七午时进寺，约莫一个时辰，也就是大概未时下的山，再早一点，巳时左右，有一位施主拿了住持令牌，也上了平山堂……”

“看来跟黄一行有约的不止道长一人”申无恨说道

“为何早一点不说！”比薄司主事许墨声音尖锐，猛的发问。

“小僧不知个中缘由，加上。。。”法修顿了一顿

“加上什么？还不快说”许墨依旧厉声喝问道。顾靖安看许墨今日分外激动，比薄司本是清闲差事，尚书此次安排二司同审，他心中难免焦躁。

法修吓得面如白纸，结结巴巴回道：“小僧……小僧不敢欺瞒大人，初七当日天阴，加上那人一身的青衣，又罩了草黄色的帷帽不曾抬头，小僧看不见他的面容”

“可曾问他姓名？”

“除了香客捐献功德薄，我们出家人不问俗世万物”

“可真是。。。”许墨忿忿的说道“可真是身在佛门中，万事皆做休”

“不过不过看她走路步伐和”，法修顿了顿，支支吾吾说道“和身形，应该是名女施主”

“竟有女子能拿着住持令牌，独入麒麟寺的后院？”申无恨忽地转首看向法寂：“你们可确定没见那人抬起头来？”

法寂约莫才十四五岁，年纪虽小，却不像师兄一样胆怯，讲话声音已然是沉稳持重了：“大人，小僧并未检查施主的身份，只是她手里拿着住持的手令，所以小僧便不敢违令。”

许墨冷笑一声：“你不敢违，便是有人敢违。”

他的话说完，法寂法修二人只能顿首再拜，不敢多讲什么。

申无恨也露出凝重神色：“看来肯定不是寻常来客”，接着点头说道：“只怕是黄一行认识的人，也是成因主持认识的人。”

一旁的许墨不免讥笑起来：“和尚，道士，小女子，麒麟寺这唱的是什么戏？”

众僧不免露出愧色，其余几名衙役更是掩不住眼中的笑意。

“那人可曾说自己是什么来由？”申无恨顺着刚才的话问下去，也不在意大家对众僧的讥笑。

“大人，她并没有开口讲其他什么话，没有主持的令牌，往日里平山堂是不许外人进出的”法寂一字一句的回答道。

“那也不能说一定是女子，也可能是清瘦的少年人罢了”顾靖安替众人解开这颇为难堪的气氛。

“阿弥陀佛，也是很有可能的”成善回道。

“女子也罢，男子也罢，你们可曾留意他几时从平山堂出来的？”申无恨接着问道

“大人，怪就怪在这里，小僧并未见这位女施主，这位施主出来。”

“未曾出来？”许墨又是厉声问道，满口不相信这两个小和尚。

“确实没有见到施主出来，也许未曾留意从别的地方出去了也有可能”

众人都在心里猜测，凶手恐怕早就逃离了。

“那可---真要劳烦主持解释，这个手牌的前因后果了”申无恨不免长吁一口气，众人心想今天是要在这山上耗上半日了。

片刻功夫，小沙弥领着主持匆匆赶来，成因主持铁青着脸色，这是堂下大和尚又跟着大呼小叫起来“秋祭干脆交给刑部来办好了”

众衙役都是一阵诧异，秋祭的确是寻常人不能参与的，敢这么讲话也是胆大包天了。

矮个子和尚胳膊杵了他两下，他才忿忿的低下头去。

主持开口说道“申大人，老衲的令牌已经失踪了好些日子了，交代给弟子前去重新制作了，其他的老衲一无所知，老衲近些日子忙于秋祭，根本无暇见任何人”

“成因大师，我们无非是查问些证据，并无意打扰秋祭，还望大师多多担待”

“可惜老衲确实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能说何事”

“大师先前可否认识黄一行？”申无恨一句话说出口，成因大师低头念佛“阿弥陀佛，黄居士是秋祭的祭师，怎能不认识”

“这几日可曾见过他？”

“四日前他曾来过山上”

“所为何事？”

“无非是过问秋祭的安排，老衲已经给黄大师一一交代清楚了”

“交代的是什么事情？”

“大人，交代的都是陛下让办的事情”成因抬头冲向许墨，几人这才看清主持的面容，身型高大，方肩阔脸，须眉都是浓黑的，看来不过五十出头。

听到主持这样回答，申无恨也不便接着追问，只好转而问道“初七那日，大师你可曾看到他下山去？”

“老衲先行离去的，黄居士稍作了休息，几时下山的我不清楚，若是走的寺门，自然会有人留意到”

“黄居士的确时未时左右下的山” 法修接过话。

“初七午后起了风，寺门关的早，又要晚课诵经，我和师弟都很乏，因此黄居士来喊我开门，我瞅了瞅日头，模模糊糊记得大概是未时，送完他我便锁了院门，走前道长还跟我说，最近秋祭事多，一定不要让闲杂人上山，我心想这种事情主持和大长老才懂，我哪知道，应和了他一声，他便离开了”

申无恨心中暗想，有了这番说辞，黄居士就‘不可能’在山上被杀，若是在别处杀了黄一行，费劲心机送到山里岂不是多此一举，况且寺中僧多人杂，风险极高。

“午时上山，未时下山，只去了平上堂，可是如此？”

成因接着说道“七月初七上的山，七月初七下的山，其余一概跟我麒麟寺扯不上关系，还劳驾诸位大人查完平上堂速速下山，去别处捉拿凶手，耽误了秋祭，我等都不好交代”

说罢，几个长老齐声阿弥陀佛，堂上一时语塞，申无恨只好回应“大师所言在理，刑部一定会查清毫厘，给黄居士一个交代，给陛下一个交代，也给麒麟寺一个清白”

衙役听罢暗自心声佩服，申无恨审案方式跟袁璇的狠辣手段完全不同，拿捏多方心理真是滴水不漏。

“如此最好，眼下老衲还要入宫讲经，实在不便多有耽误，还有什么事情，你们跟成德，成善师弟交代即可”

“阿弥陀佛”成善行礼。

“有劳大师了”

说罢，主持匆匆离去了，眼下也没有其它线索，衙役遣散了诸位僧人，申无恨对顾靖安说道“靖安，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今天是我来，而不是袁璇来了吧”

顾靖安听后，笑着说道“我料想也是这样的安排”

“不管这个可疑的人是谁，眼下多半已经不在寺内了”

“没错，大人，等了半天，申大人也就审出个女子，要是让袁主事来，不得把这些和尚打个皮开肉绽”刘心说道

“不要胡言乱语，袁主事只对恶人用刑，对于出家人恐怕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申无恨解释说道。

“那是，人都说女官难娶，可不敢得罪她们”说罢，许墨朝顾靖安努努嘴。

“眼下，只能先行如此了，靖安你们刺查司可以安排人手把平山堂附近的一并检查，不过前院的僧寮，各处经房，我看就没必要检查了，一来这些个地方僧众颇多，出入极其频繁，凶手很难出没，二来这几十亩地的寺庙，你们这些人手也是大海捞针，尚书大人明日面圣，且听圣上裁决再行打算”申无恨对顾靖安说道

“申大人说的极是，我们也是这么打算，若是在别的地方，嫌犯好歹还能拿住一两个，眼下这寺庙都是佛爷，恐怕我们刺查司也查不出个道道来了”顾靖安点头说道，申无恨站起身来，又转过身去对许墨说“许大人，劳你也跑来听了一场空戏，实在抱歉”

“哪里的话，听和尚唱戏可不多见，顾兄，申兄没嫌弃我‘扰乱公堂’，就是同袍之义了”说罢，抱拳相笑。

“狱审司这就先行下山，今日有什么新的线索，还指望靖安你等协力”

“分内之事”顾靖安也抱拳，“若能早日破案，申兄记得请我喝上两盅---江西烈阳酒”

“好说，好说”

申无恨带狱审司众人下山离去，顾靖安几人稍作休息，便出了僧堂，往后山奔去。

此时，天色愈发的阴沉，堂外忽地雷声隐起，一道闪电划破钟鼓楼的檐角，惊起了群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