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 第21章 混凝土牢笼（六）

邹新伊的异变始于指缝间渗出的琥珀色粘液。

那些灰褐色触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殖膨胀，指关节在黏液拉伸中发出脆响。五根手指的末端探出五根黏腻的触手，像寄生藤蔓缠绕宿主般箍紧她的腕骨，像手杖一样支撑着她，将她的身体举在半空。

触手的底部还长着密密麻麻的吸盘，它们触碰地面、吸附上地面，像放风筝一样带着邹新伊往前蠕动。

邹新伊，准确来说，是被触手控制的邹新伊，抬起眼，乐晴注视着那双逐渐蒙上乳白色翳膜的眼睛。

邹新伊张开嘴，混杂着凝血块和碎肉的混合物掉出，她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的声音。

“帮……我……”

乐晴终于辨认出来，邹新伊说的是“帮我”。

一个人，即使被无止尽的工作压迫得不成人样，可她依然是一个人，一个鲜活的人。

可现在，她失去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成了一堆血肉混合物，没有思想的触手操控着她。

那些缠绕在身体上的触手骤然收紧，勒出蛛网状的紫癜——它们显然不满载体残存意识的抵抗。

乐晴看见邹新伊脖颈处暴起的青筋正被半透明的管状物取代，仿佛有无数线虫在皮层下游走。

“我要怎么帮你？”

乐晴好像也无能为力，没有办法把她和触手分开。

触手已经攀附上她的神经和骨骼，他们现在是一体的。

“杀了我。”

乐晴的手一颤。

选择痛快的死亡还是生不如死？

换做乐晴，她肯定选择死亡。

好死不如赖活……可邹新伊这个样子，只有快点死去和慢点死去两个选择。

“杀了我……”

触手还在操纵着邹新伊往上走，已经快碰到乐晴的脚尖了。

乐晴后退几步，狠了狠心，把双管枪对准邹新伊的头。

邹新伊麻木的脸上竟然出现了解脱的微笑。

那些蛰伏的触手突然绽开成伞状肉膜。数以百计的微型吸盘在邹新伊面部蠕动，将眼睑扯向耳后，将嘴唇缝合为肉茧，只有一颗眼球幸存。那颗布满血丝的眼球正以人类不可能达到的幅度转动，虹膜倒映着枪口的寒光。

只要头部不死，载体就能一直给它们供给养分，如果能保住头部，牺牲几只触手也无所谓，它们还会再生。

它们已经根植在神经和骨骼上。除非载体彻底毁灭，否则，它们永生。

被触手包裹着的，充血涨红的眼睛，此刻溢出了眼泪，被触手吸收。

“快！”

邹新伊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痛苦的呐喊。

工作中她无法发出的声音，最终化作这一声。

“砰！”

子弹从邹新伊的眼眶打进，从她的后脑穿出。

随着身体如释重负的倒地，触手的吸盘松开她的神经和骨骼。

灰褐色触手如退潮般从皮下剥离，露出其核心——一颗球形的像神经元的本体，四周是树突一样的触手。

像变异的神经元。

触手抛弃了载体，开始拖动神经元往上狂奔。

它要寻找新宿主吗？

乐晴顾不上处理邹新伊的尸体，下意识拿枪对准它。

可是触手抛弃载体之后异常灵活，在楼道间逃窜，偶尔还会缠在乐晴的脚踝上，让她无从下手。子弹打不中它，触手还会团起来保护球形的本体。

尖刀出鞘，乐晴刚想刺向本体，可触手已经从她的身旁绕过，往楼上去了。

乐晴恍然意识到，再往上一层是14楼，她看见的，丁凡抛尸的楼层。

触手将自己的体积收缩到极致，像液体一样从门缝里流入。乐晴跟在触手后面，推开防火门，穿过漆黑的拐角。

竟然还有第二道防火门。

乐晴看触手艰难地把自己挤压成纸片，顺手帮它把门打开。

触手又好像不只是趋利避害的一团物质，竟然用两只触手支起身体，作出近乎绅士的鞠躬。

表达完感谢之后，触手继续往里狂奔。

“……”

或许是引入了现实世界的文明，触手竟然完美复现了人类礼仪。

可以再生的触手，也不知道是怪物还是生命的进阶。

乐晴忽然想，怪物于他们而言是怪物，可是于怪物自身，它们会不会觉得自己是生命的进化，而所谓人类，才是退化、没有进化，应该淘汰的的生命？

她依然记得，每个人种的延续，必然伴随着另一个人种的灭亡。

或许尼安德特人也是这么灭亡的。

触手在反光的地面留下黏液的痕迹，乐晴小心翼翼跟在旁边，试图找到这个能将人类变成载体的东西到底要寻找什么。

跟着触手绕过好几条黑漆漆的走道，答案终于揭晓——尸体。

无数被淡蓝色光点覆盖着的，化作一团的尸体。

或者说，触手要找的，其实是覆盖尸体的光点。

触手也像孢子一样，需要载体，孢子的载体是蘑菇，触手的载体是人。

乐晴只觉得毛骨悚然。

在野猪林的时候，她把孢子看作生命，而在这里，触手才是生命，而人只是载体。

或许在某个维度，触手也是载体。

触手爬上尸堆，蓝色的光点开始覆在它的身上，准确来说，是被它吸附、吞噬。

触手需要载体，所以选择了邹新伊。

邹新伊死了，它们需要寻找新的载体，没有载体就需要吸食光点保持存在。可为什么它们要绕过乐晴呢，难道是因为乐晴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乐晴凝视着尸堆里混作一团的人体组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上的兔子刻纹——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触手绕开她游走。异乡人的身份，竟成了她的护身符。

这些尸体又是谁的，以前进入这个世界的人还是这个世界的人？

腐臭味突然变得浓烈，乐晴瞥见几条触手正贪婪地扎进某具新鲜尸体，似乎那具尸体上方覆盖的光点最多。

她扯下一件相对干净的衣服裹住手掌，猛地攥住其中一条正在进食的触须。滑腻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手中的生物疯狂扭动，恋恋不舍吸食着光点，黏液沾上的人体组织簌簌掉落。

正在“进食”的触手扭动着挣扎，但是乐晴抓得紧，却又别无他法，只能被乐晴提着。

一楼的电梯门突然打开。

门外传来保险栓弹开的脆响，举着枪的保安逆光而立。乐晴将挣扎的触手举起，原本萎靡的触须突然绷直，扭动的触手如嗅到血腥的鲨鱼般疯狂颤动。

它会选择同为里世界生物的人作为载体。

乐晴在触手弹出之前关上电梯门。

触手疑惑地抬高它的头：？

带它下来找载体，但是不让上？

乐晴看着呆若木鸡的触手，想了想，按了18楼。

电梯上升的速度格外缓慢，乐晴趁着这个时候问触手话。

“会说话吗？”

触手摇头。

“但是能听懂人话。”乐晴肯定。

能听懂人话，并且有礼貌的触手。

之前她的判断出错，她以为触手是无意识的生命，但是现在看来，触手有意识，并且比大部分人懂礼貌。

“你必须要载体才能生存吗？”

触手点头。

“没有载体，你需要吸食光点？”

触手点头。

“除了人体，你还有其他可以当做载体的东西吗？”

触手点头。

既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或许可以试试。

乐晴想，这个触手的攻击力虽然一般，但是灵活性强，而且能控住对方，能收起来的话，应该会有用。

“叮——”

电梯门开了。

乐晴提着触手往老板的办公室走。

靠近老板办公室的时候，触手忽然颤抖起来，触须死死攀扶着乐晴的手腕，试图逃离。

“放心，老板不在。”

老板应该还没回来。

听到这话，触手竟然真的放松下来，听话地被乐晴提在手里。

老板办公室内，丁凡还被绑在原地。

“乐晴，你回来了……”丁凡的话戛然而止，瞪着她手里脏兮兮、黏腻又恶心的生物，“你带回来一个什么东西？”

乐晴提着触手蹲在丁凡面前：“呐，他可以吗？”

问的不是丁凡，而是触手。

触手摇头。

丁凡：“？”

果然……乐晴起身：“我去跟这个小怪物聊会儿，你等着。”

“什么？”丁凡挣扎了一下，手腕磕在桌腿上，留下一道血痕，“乐晴，你先别走，把我放开！”

乐晴没管丁凡，走到门外，乐晴继续自己的问题：“你真的不会把异世界的人当作载体。”

触手点头。

什么说来，丁凡真的是丁凡，所以触手不会攻击他，只会攻击其他世界的人。

那外面世界的那些怪物呢，它们是不是也只会攻击那个世界的人？乐晴来自另一个时空，可它们仍然会攻击乐晴。

或许，这只触手的等级更低，限制也更多。

“你可以去到别的世界吗？”

触手点头。

“你到了别的世界，可以攻击那个世界的人吗？”

触手摇头。

“到了另外的世界，你还需要载体吗？”

触手想了想，摇头。

“那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触手兴奋地点头。

看来触手也不想留在这栋混凝土牢笼里面。

乐晴还想继续问什么，触手忽然抖动起来，旁边的电梯缓缓上升，停在了18楼。

乐晴把触手放进随身空间，躲进办公室，拿着双管枪对准电梯口。

“你好，乐晴，我是夏夏，你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