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天和十七年冬,上元佳节。
宫中照例设宴,与群臣同乐,谁料宴至酣时,就闹出事来。
太后身边的内侍匆匆来报,令她大惊失色,匆忙赶回到寝殿。此时楚洲已经卧在榻上,昏迷不醒,闻讯提心吊胆,召来太医署所有太医,这才勉强保住性命。
此人是太后次子遗孤——蜀王,楚洲。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生怕稍不注意就没了。
命算是捡回来。
而那些个得势宠妃,三天两头有事没事就来楚洲寝殿里瞎转悠,巴不得他过得不安生,知道以为是嘘寒问暖,不知道还以为来炫耀的,烦得楚洲看谁都不顺眼,疑心个个都像害他,近日脾气格外暴躁。
楚洲曾多次请命回乡,皆被皇帝回绝,他不得不转而央求太后相助离宫。
他只想回益州,那里有人在等他回家。
……
七日后。
楚洲身处偏僻坊中胡同里,躺在茅草堆上一动不动,心里把那些人咒骂千万遍,恨不得所有害过他的人都千刀万剐,通通不得好死。
“我又何苦折腾自己,倒不如死干净算了。”楚洲喃喃自语。
皇帝有个体弱多病的亲侄子,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贪玩溜出了宫。皇帝知后心焦火燎地想要将人寻回,奈何此事被太后给压下来,命令宫中所有人都不许声张违者处以重刑。
谁不知道,皇帝哪是担心他,是不愿放他走。
楚洲若再好些早出城了,也不至于拖着这身病体在长安城中各个角落躲躲藏藏,只可惜满城处处皆是眼线,就连那金吾卫、监门卫无一没有安插太后的人。
偌大长安中,一百零八坊,他身患重病的将死之人,又如何出得了长安?
岂不是痴人做梦。
他哪会心甘情愿的任人宰割,即便出不去想让他回宫没那么容易,任谁来了都别想带他回去,宁愿一头撞死在墙上也绝不低头。
不过是身体孱弱,就以为他是软柿子好拿捏,即便没那本事,还没那骨气不成。
一个约莫十岁的小乞儿气势汹汹走过来,他才走了一会儿就发现有人霸占了他的地盘,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心中甚是不悦,本来大家都好好的井水不犯河水,偏来了个不懂规矩的,坏了心情。
小乞儿露出鄙夷的目光,稚嫩的声音愤怒地大喊道:“你是谁?”
小乞儿细看这个人他从来没见过,下意识以为楚洲是从外地来跑来的难民,虽说衣衫褴褛有些可怜,这想法不过片刻,很快被一股歹念侵占了。
见人没有反应,小乞儿忍无可忍,扬声道:“你怎么可以霸占我的地盘?!”
楚洲扶着墙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脚下的枯草踩得嘎吱作响,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抽出匕首,刀刃雪白铮亮,锋利无比。
他沉着一张脸,如同地狱中走出来的会磨牙吮血的索命罗刹,一步步地向前逼近,小乞儿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人凶厉如恶鬼,骇得他瑟瑟发抖。
小乞儿前脚刚欲逃窜,已经来不及。
楚洲上前猛然擒住其肩膀狠狠掼倒在地上,以雷霆之势令小乞儿毫无招架之力,捂着嘴将其声音遏制住,冰凉的匕首抵着喉咙,此刻的楚洲已是强弩之末,靠着最后一点力气再强撑着,狐假虎威。
小乞儿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命丧黄泉。
“不许动!”楚洲厉声威胁道,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手中的匕首稍稍使了点劲,吓得小乞儿直冒冷汗。
气氛一度凝固。
终于楚洲松开匕首,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是有两块弧形的玉璜组成,拼接成一个环形,其上雕有小舟和水纹,上端串了几颗形色各异的珍珠,吊着青色的穗子,玉佩还带着身体的温热。
楚洲收起匕首,将玉佩掷于小乞儿怀中:“找个质库①换钱,再帮我叫个医生到这来,剩下的钱你自己收着便是。”
小乞儿拿着那块玉佩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看就是王公贵族才有的贴身物品,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拿出来实在有些奇怪,但看此人长得标致,许是家道中落也说不定。
楚洲看见他傻头傻脑心中颇不耐烦,就推了小乞儿一把,想要催促他动身,谁知小乞儿被吓得慌了神,连忙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嗷嗷大哭。
他嘴里还结结巴巴地喊着:“郎、郎君饶命!”
气得楚洲这几天憋的火气终于在此刻爆发,喑哑的语气呵斥:“谁说了要你的命?膝盖里没长骨头吗?你是没长脑子听不懂人话,还是说你是个天生倒霉的短命鬼!”
待楚洲松开手,小乞儿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试探性地向后移,发现楚洲根本没得力气再起来,连忙转身离去,步子迈得飞快,像身后有条恶犬在追赶一样。
楚洲胸口传来阵阵剧烈绞痛,寻常的疼痛倒是可以忍受,自出宫以来,便再也没服过药。
他跪在地上捂着心窝子不停咳嗽,地上淌着一滩殷红的血,这偷来的日子,终是撑不了多久,不过垂死挣扎。
“要命。”楚洲看着地上的血,不禁讥讽道。
小乞儿本想拿着东西一走了之,他吓得赶紧跑,但没几步就忍不住回头,一转身就瞧见了楚洲跪在地上正咳得厉害,紧接着就晕倒在地,无声无息。
他心里不禁胆战心惊,他若是走了,这人可就没命了,这活生生的一条命,不救怕是晚上睡觉都要被吓醒,他回想起自己也曾濒死无助,知道那种绝望。
小乞儿摇摇头,无牵无挂,死了便死了。
瞧这人如此凶厉,若是死后化作厉鬼来找他索命该如何是好。
罢了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
……
小乞儿急得焦头烂额,他只是个乞丐。
哪个质库会让贱籍进入,只怕会让人觉得脏了屋子。
这已经是他在长安跑的第四家,前面三家店还没进门就已经被拦在外边,这家怕也不例外。
他还没踏进大门,这质库打杂的掌事就反手挥舞着这扫把将小乞儿驱逐在三尺开外,并一脸嫌弃地吆喝:“去去去,哪来的臭乞丐!别进来晦气。”
“郎君,我真的有东西要质钱②,我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小乞儿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拿出来,他眼神中带着渴望和真诚。
那掌事偏不信,大声嚷嚷着:“好你个臭乞丐,竟敢偷东西!看我怎么教训你。”
被无视请求也是小乞儿意料之中,谁料掌事竟挥着扫把就想要打在小乞儿身上,吓得小乞儿差点蹦起来,左右躲闪,扫把还是抡到了腿上,就这一下都差点站不稳。
小乞儿生怕玉佩被摔碎,赶紧揣回怀里,转身欲逃,他举起双手投降,双脚却不停向后缓缓移动,“我说小郎君诶,我是真的没有偷东西,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啊,别伤了和气。”
这吵闹声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小乞儿心如死灰,担忧自己会被抓去官府,什么好也没捞着。
此时一位身着锦葵红的圆领袍、头戴襆头的少年郎君从容不迫地走来,步子稳重,仪态端庄,一眼就瞧出是京中贵公子,脸上的笑容却有一股是假子弟的洒脱。
此人正是朝廷命官兵部尚书之子陆聆渊。
陆聆渊喊道:“诶!你们怎么回事?”
掌事貌似认得陆聆渊,先一步说道:“陆小郎君,这臭乞丐方才溜进来偷东西。”
“我没有偷东西。”他拔腿箭步走过去却被少年身旁的侍从拦住,小乞儿左右无奈,只能试着哭诉冤情,“小郎君,求求你相信奴啊,这可是救命钱。”
“你别打岔,”陆聆渊上前抬手止住小乞儿的话,瞥了他一眼,转身与后生理论,“尔岂能胡说!这小子分明是偷了我的东西,我寻了几条街才找到这儿。”
掌事沉默片刻,神色有些为难:“小郎君,仆只是做打杂的,怎敢欺骗你……”
陆聆渊收起脸上的笑意,打断掌事的话:“话可别这么说,有谁看见这乞丐刚才进去?铺子里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么一件小物件不成?这小子仗着我信任就趁在昨夜偷了我屋子里的东西,谁料今天他就把自己打扮成这模样,不知道还以为主家亏待他。人我要带走,东西也是我府里丢的。”
掌事挠头,连忙道歉。
“快别愣着了。”陆聆渊转身离开。
小乞儿本想趁待会儿哪里人多时趁乱逃走,不仅一路上没有人,还被陆聆渊的侍从一路扣押着,思来想去,方才若不是陆聆渊及时出现,他现在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得认命一路跟着。
陆聆渊停下转身随即弹了一下小乞儿的脑门,他揉了揉痛处,霎时间感觉天旋地转,有苦难言。
“偷东西可不好,快把东西还给别人。”
“小郎君,奴真的没有偷东西。”小乞儿无奈苦笑,怎么都不愿意信他一回呢。
小乞儿百口难辩,好在陆聆渊不像刚个后生那般蛮不讲理,倒不必急着想如何逃跑。
“此言当真?”陆聆渊眉头紧了一下,也不再置疑事情的真假,叹息道,“算了,我不多问。你刚才说你要救谁的命?是谁让你这么奋不顾身,你拿着这东西就不怕惹祸上身,这可不是一般东西。”
小乞儿定知道这东西非同寻常,指不定还是偷来的,可他不能见死不救,只能夸大其词:“就是给我玉佩的人,他让奴帮他叫医生,奴离开前亲眼看见他口吐黑血,吓人得很。”
紧接着小乞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拦都拦不住,给陆聆渊磕了一个头,抓着陆聆渊的衣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求小郎君大恩大德,帮帮忙吧。”
陆聆渊赶紧把人从身上扶开,哭得这般惨烈让他也不好拒绝,于是点头应好。
随后小乞儿拉着陆聆渊回到方才的胡同,大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倒在地上,模样凄惨。
小乞儿先一步来到这里,赶紧偷偷摸摸地把楚洲的袖中的匕首拿出来藏在自己袖中,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许是周边小国来的刺客或流亡的通缉犯才会随身携带匕首,玉佩指不定是从哪里顺来的。
他指着倒在地上的楚洲:“就是此人,郎君……”
陆聆渊不慌不忙地蹲身撩开楚洲的头发,生得娇俏,一眼就是娇生惯养的小郎君,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不禁心生怜爱。
可怜兮兮的,就是说他死了都信的,他伸手探了探楚洲脖颈上的脉搏,很微弱但尚有一口气吊着。
于是他将人拦腰抱起,对身后侍从吩咐道:“你赶快去请医生到府上来,”扭头对小乞儿说,“小子,你跟我先把人带回去。”
小乞儿赶紧点头。
……
楚洲醒了。
陌生的环境让楚洲感到害怕,他四处张望,这房间不像宫里的布局,估摸着也是上流人士,他不清楚晕倒后发生的事情,只记得昏倒前遇见了个胆小怕事的乞丐。
他不敢放松警惕,悄悄活动肢体,小心翼翼地下床听门外有动静,只看见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端着一碗黑黢黢的药走进来。
他心中惊恐不安,面上强装镇定,问道:“这是哪?”
少年放下药,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把楚洲扶回榻上,“你晕倒在街头,我就把你捡回来了。你还有家人在吗?要是还记得家在哪等你伤好了就……”
少年答非所问让楚洲心里更加焦急,说了一堆,没一个字是他想听的。
他只想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就算眼少年看似没有威胁,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是什么圈套。
恐惧使得楚洲失去仅有的丁点理智,多疑使他觉得有人要趁机害他,焦急又粗暴甩开少年的手,一把抓住少年衣襟,一下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表情极其凶恶像是受伤后自卫的小兽。
楚洲咬牙切齿道:“这是哪?!你是谁?!”
少年一惊,本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没想到劲儿还不小,比他想象中的要强势许多。他自然不甘示弱,出其不意地挠了挠他腰间软肉。
楚洲猝不及防,腰间一软手上力道顿松。
少年趁机扣住他的双腕,顺势将他重新按回榻上,用身体压制住他的挣扎。那双皙白的手腕,他分明没使多大劲儿,只是轻轻一抓手腕红了一片。
果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郎君,弱不禁风。
楚洲双手背在身后被牢牢抓着,弄得毫无还手之力,要不是他身体不适根本就不会被压住,他又气又急,却拿此人没办法。
“你,无耻!赖皮!”他气不过开口骂道,要不是被挠痒痒他才不会落了下风。
少年隐约看见楚洲气得通红的眼角,恍然才意识到楚洲还是个病人,便片刻松开手:“你这不好歹的,蛮不讲理!明明是你先动手的,打不过就开始耍赖。”
他气冲冲的反驳,随后又觉失态,轻咳一声,语气暂缓,“罢了,这是陆尚书的府邸,我肯是我爷的儿子。”
把话说完,少年却顿时茅塞顿开,想起楚洲这是对陌生环境太害怕,但如果不是此人行为如此无礼,刚才也不会下手太重,一身细皮嫩肉,不过轻轻一抓就红了。
少年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带着些许歉意压低声音温言道:“怪我、怪我,方才言语重了些,你莫怪,也莫怕,我不是坏人。此处是陆府,家父官至兵部尚书、封爵丹阳侯陆常缙。你在此处安心养伤,绝无危险。”他顿了顿,想起关键,“对,是那个小乞儿遇见我,是他央求我救你回来的。”
“你姓陆?”楚洲轻笑一声。
原来是陆聆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颇有才名的少年郎,是不少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女婿上上选,相貌堂堂,才华横溢,正直通透。
有人说陆聆渊是个好男儿,世家典范,未来定会承了他爷衣钵做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也有人说他文采了得日后必是留在京中做官,不论将来如何都会是栋梁之材。
就连楚洲对这些传闻也略有耳闻。
然此种种,与此刻穷途末路的他,又有何干系?
①质库:当铺
②质钱:抵押贷款[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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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捡到一只小菜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