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不愿吗?”
元昭的话仿佛有回声一般,在顾竹清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化成一根淬了毒的银针,细细密密地刺入他的四肢百骸,针针见血。
他脸上血色尽失,有些恍惚地低语。
元昭看着他,久久没有回答。
屋内只余沉默,以一种沉沉的、近乎实质的重量压下来,将时间压得无比漫长,每一瞬都像是在煎熬。
“你……喜欢上他了?”
元昭依旧没有回答。
顾竹清恨自己竟然把元昭说活的话记得那么清楚。他被自己的猜测打得整个人晃了晃,只好扶着桌子坐下,活像是一尊骤然被风雪封冻的冰雕,一动不动。
他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就在他按捺不住想要逃离,勉强撑着身子走到门口时,元昭才轻轻地反问:“顾竹清,你在伤心什么?”
顾竹清的脚步就这么被绊住了。
“我不喜欢石韫玉。”
顾竹清垂下准备推门的手臂,转过身来。
“我把石韫玉收进府中,也是为了你。”元昭大步上前,钳住他的手腕,逼他看着自己,“你在盛京只有他一个朋友,往后都在府中,也不会寂寞。他是罪臣之子,怎么也越不过你去,我与他的孩子我会记在你的名下,你自小亲自带着,和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
“为了我?”
顾竹清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片荒唐的平静。
是啊,元昭早就说了,她不认为只有两情相悦者方可行周公之礼。
是啊,若不是他迟迟不肯与元昭圆房,她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地打起石韫玉的主意。
可不就是为了他么?
他低头看着她,声音像是被粗砾磨过,有些嘶哑:“原来如此。”
元昭与他对望了好一会儿,见他没了后文,眉头紧蹙:“顾竹清,你那么伤心,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吗?你如果不同意我……”
“我同意。”
“你同意?”
“我同意,但我恳求公主能问问石韫玉同不同意。”顾竹清说完,歇了一下,那副模样,就像这话需要他积蓄很大的力量才能说出口,“你尊重了我的想法,我也不能干涉你的选择,这样才公平。”
元昭松开手,从鼻子哼出一个嗤笑。
顾竹清转身,终究是推开门走了出去,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低声喃喃:“这样才公平,我没有资格……”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
元昭站在原地,看着他就这么消失在夜色之中,死死咬紧了后槽牙,把腮帮子都咬得发酸、发麻。
“采薇——”
她是如何的气恼,闷头走到了后花园的顾竹清已经无从得知。他借着石山嶙峋的阴影作为遮掩,坐在芙蓉池边,池水碧沉,倒映着漆黑的天空和岸边朦胧的暗影。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
顾竹清呆坐了一会儿,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了一个被折成小小一团的荷包。
荷包拿在手中,光滑细腻,是他根本认不得的上等绸布所制,上面还用深浅不一的粉色、洋红与金红色丝线,层叠叠地绣出一朵盛放的重瓣牡丹,繁复的脉络与娇嫩的质感栩栩如生,仿佛能嗅到那馥郁的芬芳。
自那日在天街接到这个荷包,他就一直带在身上。
他会因为元昭要纳石韫玉心神大震,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明明在被指婚时对她只有满腹怨愤,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因为元昭的眼睛看向了别人而难过。
但是,他有什么资格难过?
元昭只是把目光分出一缕给了旁人,他可是在心里默默藏了两个人。
顾竹清心中对自己厌恶至极。他甚至还没有元昭这么坦荡,既不敢对元昭坦白自己对一个模糊的身影念念不忘,也不敢对元昭承认自己今日透骨酸心是因为对她动了真情。
他自己尚且做不到一心一意,又怎么能苛求元昭对他从一而终呢?
他只能同意。
或者……
顾竹清站起身,举起荷包,作势要将它投入湖中。
或者他就此斩断那一眼之缘,全心全意地对元昭好,以祈求她不要笃新怠旧。
“驸马!”
采薇的声音在身后炸开。
顾竹清手一抖,荷包掉在了地上。
“您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公主命我请您回房……”采薇一边说话,一边动作麻利地捡起荷包,正要递还给顾竹清,忽然奇道,“咦?这不是公主的荷包吗?”
顾竹清本想抢过荷包藏起来的动作一顿。
“这是……公主的?”
“是呀,这荷包是江南贡物,圣上亲赐给公主的,没有第二个了。之前公主说送人了,没想到是送给驸马您了。”
顾竹清的表情霎时间一片空白。
“驸马,您既将公主所赐的荷包带在身上,想来对公主也是有意的,那又何必平日对着公主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在这里睹物思人呢?”采薇看着顾竹清木然地接过荷包揣进怀里,忍不住劝道,“方才我见公主眼睛都红了,肯定是生气伤心了……”
“……她哭了?”
采薇愣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是呢!我看着都心疼极了。”
顾竹清指尖轻颤,慢慢攥成了拳。
夜风吹过,也像在催促。采薇已先一步回去复命,他留在原地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将荷包握在掌心,深深呼出一口气,向寝殿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元昭坐在床边,果然垂着泪。
这是顾竹清第一次看见她的泪。
在他眼中的元昭,是强势的、鲜艳的、狡黠的、灵慧的,是烈火锻造的利刃,也是永远不坍塌的山峦。
可此刻,一点水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闪烁,倏然坠落,灼伤了他的眼睛。
是他害的……
顾竹清好似被无形重锤当胸一击,刚刚整理好的思绪顷刻间被这千钧之泪碾为齑粉。下意识想迈步上前,双腿却如灌铅,想开口唤她的名字,喉咙又像被人扼住。
他进退维谷。
元昭抬起水洗过的一双眼睛,似怨似怒地瞪着他。
顾竹清招架不住,艰难地拔腿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对不起。”
元昭吸了吸鼻子。
见她并不抗拒,他才缓缓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怎么哭了?”
说到底,要收石韫玉为面首一事是元昭自己起的头,顾竹清也没有激烈反对,按理说她不该哭的。她心中大概也明白,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推开顾竹清的手:“哭我自己没出息,不行吗?你别管,我哭完就没事了,明天就去找石韫玉!”
“不要。”顾竹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被挥开的右手虚搭在了床沿,“我不同意。”
“你刚刚还说同意的。”
“我反悔了,对不起。”
他这副硬着头皮胡搅蛮缠的模样,元昭也是第一次见。她微微皱起眉头,垂眸隐去不善的眼神,嗔道:“女人的眼泪对你来说就这么管用?”
“不是女人的眼泪,是你的……”顾竹清话说到一半,发现不太对,又改口,“也不是你的眼泪管用。”
他将左手握着的荷包轻轻放到元昭膝上。
元昭拿起荷包,有一刹那愣住了。
半刻钟前,采薇急急忙忙地跑回来,说自己自作主张替她在驸马面前装了可怜,成效显著。元昭虽然对他怜娇香、惜碎玉的护花精神有些不满,但还是轻车熟路地酝酿出了几滴泪。
可采薇只字未提眼前这个荷包。
她一猜就知道,采薇肯定以为这个荷包是她们的“定情信物”,无需赘述。可事实是,顾竹清不知道这个荷包是元昭相赠,元昭也不知道这个对顾竹清而言是陌生人所赠的荷包经历了游行、经历了琼林宴、经历了牢狱之灾、经历了风光大婚……经历了这么多,竟还被顾竹清留着。
现在他将这个荷包给她,是真相大白,还是要坦白?
“是你管用,所以你的眼泪管用。”
——哦,是真相大白。
顾竹清说明自己对荷包原主莫名的情愫,表白自己对她不知不觉的动心,诚恳道:“我自己朝秦慕楚,自然没有资格不同意你另寻新欢。但现在我知道了,那天在天街的人也是你……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元昭仰头眨了眨眼睛,险些笑出声来。
她就说,她分明很有把握顾竹清已经对自己产生了爱慕之心,今天才用激将法想给他下一剂猛药,让他直面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事态的发展会差点儿脱轨。
竟然是自己那天一时的心血来潮坏了事!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抄起荷包扔向顾竹清:“我那天还戴了帷帽,连相貌都看不见,你简直莫名其妙!”
顾竹清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将打在自己胸口的牡丹荷包又揣进怀里:“也许,这就是天赐良缘,命中注定。”
“……”
“元昭。”顾竹清极为郑重地叫了她的名字,试探地握住元昭的手,“从此我心如明月,唯照卿卿。”
元昭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好,我记下了。”
“既然我们情投意合,那面首的事……”
“看你表现咯。”元昭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抬起顾竹清的下巴,让他仰望着自己,“既然我们两情相悦,那圆房的事……”
顾竹清:这就是天赐良缘,命中注定
元昭:……(哇塞,活的恋爱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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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