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小厮恭敬地推开东厢房的雕花木门,一股淡淡的、价值不菲的檀木香便萦绕而来。白牧之踏入房内,眼中瞬间被惊叹与贪婪填满。
地上铺着柔软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随意摆放着外面千金难求的瓷器和玉器。
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真迹字画,每一幅都价值连城。透过半开的窗,还能看见窗外精心打理过的小庭院,奇石罗列,翠竹掩映,极尽雅致。
这仅仅是一间客院,其奢华程度就已远超他白家鼎盛之时。宰相府的泼天富贵,具象化地呈现在他眼前,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可怜的矜持,也点燃了他心底最炽热的**。
白牧之的心潮剧烈地翻涌着,曾几何时,他还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与穿着打补丁的长衫、用一方破旧的砚台的裴雪舟一同求学,一起憧憬着遥不可及的功名。
如今,一个已是云端之上的宰辅,一个却跌落尘埃,连祖传的基业都守不住,需要仰人鼻息。
强烈的对比像一根根细针,刺得他心头又酸又胀。但很快,那点残存的自尊和酸涩就被更汹涌的**所取代。
裴雪舟有的,他也一定会有。
“相爷吩咐了,白公子若缺什么,尽管吩咐奴才。”引路的小厮垂首道,态度恭谨,却自有一股相府下人的气度,不卑不亢。
“甚好,甚好,有劳了。”被突然打断臆想,白牧之自觉失态的收下眼里的情绪,冲小厮挥挥手示意对方下去。他在房中踱步,手指抚过冰凉的玉如意,触感温润,却让他心头火热。
他必须抓住裴雪舟这根高枝!必须!眼前的富贵,他白牧之定要分一杯羹。
他不知道,这正是裴雪舟想看到的,他也不知道,他被物欲迷惑的神情,被小厮一字一句的描述给了裴雪舟。
与此同时,洛初被另一个小厮引着,穿过数重回廊,越走越僻静。最终停在一处极为幽静的院落前,门楣上题着“听雪”二字。
西厢房内的陈设同样精致,却与东厢的华贵不同,更显清雅素净。书案、琴台、香炉一应俱全,窗外是茂密的修竹,风吹过,沙沙作响,更衬得四周寂静无声。
小厮放下行李,交代了几句便退下了。房门轻轻合上,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洛初一人。
方才在人前的紧张感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不安。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他走到窗边,看着完全陌生的景致,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到半刻钟,他便想白牧之了,这种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演越烈,让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对方。
虽然白牧之对他总是冷淡,甚至时常流露出不耐烦,但那是他唯一熟悉的人,是他离乡背井后仅有的依靠。他下意识地比划着手势,想象着如果白牧之在,他会说什么?大概又会嫌他胆小,碍事吧?
洛初走到书案前,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光滑的宣纸和冰冷的砚台,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渴望。
这些东西,他见过无数次,却从未属于过他。他看不懂上面的字,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每一次需要签字画押时,他只能按下那个屈辱的红手印。
如果……如果他也能识字,能写字,是不是就能和别人正常交流?是不是……白牧之就会多看他一眼,不会总觉得他是个无用的累赘?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微酸,却又带着一丝渺茫的期盼。他将那份渴望小心翼翼地藏回心底,走到床边坐下,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默默等待着晚宴的到来,也等待着能再次见到那个能让他稍微安心的人。
晚宴设在一处临水的花厅内,月色如水,倾泻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与厅内的灯火交相辉映。
宴席自是极尽精致,山珍海味,玉液琼浆。裴雪舟坐在主位,言笑晏晏,举止从容,尽显主人风范与宰相气度。白牧之极力奉承,妙语连珠,回忆往昔,畅谈“情谊”,气氛看似热烈融洽。
洛初安静地坐在白牧之下手位置,低着头,小口吃着碗里布来的菜,几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如同隔着一层雾,热闹是别人的,他只觉得拘谨和格格不入。只有在偶尔抬眼偷偷看向身旁的白牧之时,他紧绷的神经才会稍微放松一丝。
酒过三巡,裴雪舟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正轨,他晃动着手中的夜光杯,语气温和:“牧之兄此次前来京城,想必不只是游山玩水,看看我这故人吧?若有裴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白牧之等待已久,立刻放下筷子,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窘迫和感慨:“唉,真是瞒不过雪舟兄的法眼。实不相瞒,老家那边的生意,近来颇不顺遂,几桩大买卖都亏了本,实在是……唉,难以维持了。”
“想着京城机遇多,便带着初儿来碰碰运气,不请自来的叨唠裴兄,望能得到裴兄指点一、二,还望裴兄念在同窗之情,勿怪白某的自作主张。”
指教是假,权势是真,若能得到裴雪舟的庇护和牵桥引线,别说在家乡,就是在京城,他都能站稳脚跟。
他话说得委婉,但“投奔”二字,已道尽一切。
白家地主之家,在他们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奈何白父对读书人的仰慕,硬生生的强迫白牧之这个对书籍一窍不通之人科举。
结果一目了解,科考失败,他甚至连最基本的秀才都未考上,只得回家继承家业。奈何脑子不太灵光,原本小富的家底,被他亏的难以为继了。
说实话,明知自己脑子不行,还去学人做生意败坏家产,裴雪舟真的是想不到有什么比他更蠢的人了。
裴雪舟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诚挚的关切:“原来如此,牧之兄不必忧心,生意场上有起有落乃是常事。你我既是同乡,又是故交,你如今有困难,裴某岂有坐视之理?京城之地,别的不说,些许人脉裴某还是有的。牧之兄且安心在府里住下,从长计议,必有东山再起之时。”
这番话如同甘霖,洒在白牧之焦灼的心田上。他激动得险些要站起来行礼:“雪舟兄高义!白某……白某真是无以为报!”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裴雪舟微微一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安静坐在一旁的洛初。
只见洛初正微微抬头,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白牧之,眼中带着纯粹的担忧和一丝为未婚夫感到的高兴。
那全然信赖、以白牧之悲喜为悲喜的眼神,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裴雪舟的心,随即燃起更盛的火焰。
这抹纯粹,合该属于他。白牧之,不配。
白牧之的求助正中他的下怀,只有白牧之留下来,依赖于他,洛初才会留下。只有白牧之忙于钻营那些虚妄的富贵名利,才会无暇顾及身边这颗蒙尘的明珠。
而他,才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慢慢地、耐心地,将这只怯懦依赖人的小雀儿,从错误的巢穴里引出来,引向他精心编织的、铺满锦绣的牢笼。
“来,牧之兄,再饮一杯。”裴雪舟再次举杯,笑容愈发深邃,“为了重逢,也为了……牧之兄即将在京城大展宏图。”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掩下了各自心底翻涌的暗潮。洛初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了所以然,只能低下头,更加专心地数着碗里的米粒。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着,月色依旧温柔,却仿佛照亮了某些悄然改变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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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接风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