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查图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再一次见到了阿卡哈。
阿卡哈是被几位游牧民族的牧民送回来的,送回来的阿卡哈全身数不清的伤口,到处是血,虽伤口已被人简单处理过,仍旧昏迷不醒。
当时北靳与大褚方歇战两日,据牧民所说,那时他们本在为牧羊寻找新的路径,骑在马上却远远看到远处草地上似乎有个倒地的身影,他们急忙赶过去,有人认出了阿卡哈将军。
膝盖、小臂、手肘都已被磨得深可见骨的阿卡哈。
回望向阿卡哈身后草地绵长的血迹,牧民推测阿卡哈将军是从战后战场上爬到此处昏倒的,牧民不知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将军为何不往离他更近的临战场的驻扎营地爬去,却还是尽他们所能为他包扎好了伤口并送回北靳。
垂眸望向病床上昏迷又高烧始终不退的阿卡哈,阿尔查图什么也没说,沉默着从正准备给阿卡哈侍药的侍女手上接过了药碗。
数月日子转瞬即过,这数月北靳与大褚仍在交战,值得庆幸的是数月前那惨绝人寰的一战除了给北靳造成损伤,大褚也不例外,继而北靳在休整之后再次举兵南下,一路击退褚军。
这当中胡特戈却又因担心阿卡哈的状况而身体每况愈下,于是在全族期盼阿卡哈醒来主持大局的当口,阿卡哈终于不负众望睁开了眼。
“哥哥!”
从病床上坐起身的阿卡哈笑着看向来人。
阿尔查图一愣。
“啪!”
手中药碗没端稳落在了地上。
该……庆幸吗?
阿尔查图不知道。
曾经最受族中长辈器重的首领继承人沦为痴儿,包括胡特戈在内所有阿卡哈的支持者都受到了打击,他们无一例外不提着名贵药材跑到阿卡哈的帐前,为他请来远近驰名的神医,阿卡哈却自始至终只愿意同阿尔查图说话。
被阿尔查图哄着扎针的阿卡哈紧闭双眼,攥住阿尔查图的手臂不肯松开,但也因为是阿尔查图的话,所以哪怕全身被针扎满,阿卡哈也不会逃走。
被阿卡哈攥紧手臂的阿尔查图坐在他的床边,有时晃神想道:
“阿卡哈……以前也这么怕疼吗?”
阿尔查图不知道。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陪在阿卡哈的身边,同曾经年少时无数次做的一样,被那个眼里总藏着笑意的少年拉去无人的荒野看日出日落,在夜里繁星点缀时畅想一段不远的未来,来一场比试,采过断崖壁上带着朝露的鲜花……
然而虚假的平和总有尽头,睁开眼不得不继续面对真实的人间。
前线战败的消息传来时,阿尔查图正在喂阿卡哈喝药,半张隐没在黑暗中的脸没什么表情,垂眸看着碗中被自己无声搅动着的汤药,等到半凉,阿尔查图抬眸看向阿卡哈,他笑了下,举起药勺:
“阿卡哈,已经不烫了,乖,把药喝了。”
“我知道的,阿卡哈最听阿尔查的话了,对不对?”
“阿卡哈,我的阿卡哈……”
“你是我最后的武器。”
“乖一点,把嘴张开。”
娇红花瓣落在阿尔查图的肩头,他伸手捂住了怀中人的眼。
“和之前一样,哥哥抱着阿卡哈就不会痛了。”
“阿卡哈,你和哥哥变得一模一样了。”
阿尔查图命人将小桌旁一干细钳剪刀撤走,轻柔地抬起双手贴住了阿卡哈的两颊。
“我们去和乌鲁恩爷爷玩个游戏吧,看他能不能分清我们,怎么样?”
“阿卡哈,把嘴巴合上,不要发出声音,跟在这个叔叔身边。”
阿尔查图捏起阿卡哈的手指向桌面上的画像。
“看到这个人该做什么,我教过你的。”
阿尔查图不禁又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虞珵时的场景,那张昏黄烛灯下坐在桌对面的脸,说话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笃定,让阿尔查图情不自禁捏紧了藏在斗篷下的拳头,似曾相识的感觉像一根刺,戳破了他藏在心脏深处的毒药。
时间过得太久,他差点都要忘了。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他。”
“阿卡哈,还真是与你很像……”
白光渐渐褪去,阿尔查图抬眸与铁栏外正垂眸看着他的人对上了视线,他吐出口血,扯了扯嘴角:“巴娜思,你背叛了草原。”
“阿尔查图,”巴娜思的神情冷漠,“是你忘了最初的誓言。”
低沉的北靳语回荡在半地下的漆黑囚室。
塞北连日的阴沉天在虞珵带兵回京述职的这一日与人挥手告别。
攒动的人群欢送着即将离边的部队,震天响的欢呼声中,虞珵骑在马背上率领着部队行在队列最前,途中他无端一愣神,下意识回过头去。
连通中外的茶马之路依旧人潮汹涌,被雨水洗净的碧空尚高悬艳阳,鹰隼尖啸掠过低空,然而直到身后人群都变成幻影,虞珵仍旧不知,他方才那一瞬间回头,是想要看什么。
“将军,您看什么呢?”身旁的士兵问虞珵道。
虞珵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待到虞珵回京这日,京都的天已经铺上了灰蒙蒙的一层雪色,街边贩夫支起了卖烤红薯的摊子,巷角狸猫跳上落雪的屋檐留下一串花脚印。
看着最后一只黄狸跳上屋檐,雪白狐裘罩身的祁莘停下了掰红薯的动作,他蹲在路边,吹了吹被红薯烫得发红的手指,又两手一拢纸袋,张大了口咬起他只剩半个的烤红薯,侧仰起头望向正在说话的商初。
商初也在吃红薯,他站在祁莘身旁:“祁哥,你最近怎么又搬回自己府上住了?”
祁莘听到商初的话长叹一声,低下头又咬了口红薯,良久只道:“……嗯。”
“……”商初想了想,“是因为虞将军回京了吗?”
“也、也不全是,”祁莘干咳一声,“不过虞珵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倒确实是明日入宫面圣,不过方才退朝时我好像听人道虞将军他们已经驻扎在京郊了,虞将军会提前入城吗?”
“咳、咳咳咳……”
祁莘被一口红薯噎住,猛地咳嗽起来,商初被那动静吓了一跳,低下头去看,方想扶人起来,却是手还没伸出,却见祁莘又骤然跳起,朝巷外停在路边的马车奔去。
这下红薯也顾不得吃了,猫也顾不得喂了。
商初一愣,也追着祁莘出去:“祁哥你干什么呢?!”
祁莘朝身后摆手:“我先躲回家避避风头,这两日都别去虞府找我了!”
“你红薯不送了?刚不还说顺道给侯爷带两个去?”
“我留着自己吃——”
祁莘没有回头,奔跑中再次扬起手朝商初挥了挥,手中拎着被纸袋包裹的烤红薯,晃在空中,尚有喷香的热气氤氲在冷空气中。
商初愣了愣,站在原地见祁莘钻进马车。
目送压着厚雪扬长而去的马车,在阔直的路面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直至拐弯消失在路的尽头,商初才回过神来。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笑。
马车停在祁府的角门前,下了车的祁莘左右张望了番,才抬腿向府内走去,时候说晚不晚,离晚膳还有段时间,明日又是休沐,祁莘闲来无事,准备先去书房泡会儿。
想来这日无事发生,该是非常平静美好的一天,祁莘这般想道,拎着手里的烤红薯,悠悠地踏着步子往书房走去,然而正要拐过弯时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哟,日子过得挺滋润呐。”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内,祁莘浑身一颤,眨巴眨巴眼,僵硬地转过了方才未来得及转过的头,只见没多时前还在自己口中提到的人此刻活生生出现在了面前,正抱臂倚着书房门,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
祁莘:“……”
到底还是没能逃脱某人。
虞珵朝祁莘走去:“你、诶——干什么?”
完全出于本能反应,祁莘在虞珵朝自己伸手的一刹那“唰”地就向外跑,他蹿到书房外小院里的老树上,披在身上的雪裘被拽掉,露出内里还未来得及换的朝服。
拎着衣服的虞珵:“……你脑子有坑啊!”
祁莘:“我真服了!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什么阴魂不散!我今天才回来好嘛?我前脚刚到家里还没跟我爹唠上两句,后脚就来找你了,还不知足?你怎么好端端地又搬回来住了?”
“我,唉……”祁莘有苦说不出,他长叹一声,“我求求你们父子俩放过我吧。”
“什么?”虞珵笑问一声,见祁莘这般模样倒是来了兴趣,他朝树下走去,“我爹怎么你了?”
“你……”祁莘扶着树梢,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往后挪了挪,像是懊恼坏了,他蹙着眉叹道,“你能不能去跟你爹说,就算我成亲生了儿子也跟不了他姓虞啊?”
虞珵没忍住一声笑:“他给你相媳妇儿?”
祁莘:“……”
虞珵又笑笑:“得了吧,我看那老爷子纯粹也就是解印了闲得没事干,有本事你跟他说去,反正指望我他这辈子是抱不上孙子了。”
“……”祁莘有心想下去给树底下的人来两拳,奈何上次的惨痛经历仍历历在目。
虞珵屈手敲了敲树干,树顶的碎雪簌簌落下。
“行了,快下来吧。”
“……我不。”
“你给我适可而止啊,”虞珵说着轻叹一声,“那我给你道歉还不成吗?我那个时候不是怪你瞒着人帮庄冉出去,只是那时刚从战场下来,本来好好地回京,突然被你告知这事,我能不急吗?当时想着他又没什么身手,也没自己一人离家多远过。”
“虞珵!”祁莘恨得牙痒痒,挥着手里的烤红薯就想去砸虞珵,挥出一半又顿了顿,收回手,把纸袋子包着的红薯挂在了一旁的树梢上,又双手抓起捧雪,便朝树底下砸去,一捧不够,又来一捧。
“诶!”虞珵举起祁莘的雪裘往自己头上罩,“祁钟瑶!你再扔雪我收回刚才的话,现在就上去把你的皮扒了。”
“那如果是现在的你,会怎么做?”
祁莘停下手中动作,低头看向虞珵。
天空又不知何时飘起细碎的小雪,与树中人举止间晃落的簌簌碎雪相应。
“这问的什么话?”
虞珵被突如其来抛出的问题问得顿了顿,他聊笑了句,却自然清楚祁莘真正想问什么,遂轻叹一声,收了手中雪裘挽在臂间。
“要真这样说的话,”转身轻靠在树干上,虞珵想了想,“说实话,其实我曾经想过,要是小冉从没遇到过我,没经历过这些事的话,他是不是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祁莘蹙了蹙眉:“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知道,这不怪我,也不怪谭文卿,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罢了,”虞珵笑了笑,说回刚才,“我不清楚那样的日子会不会真的快乐,从前我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那样的人。”
“也许会很快乐吧。”
“我却清楚经历这一遭,庄冉已经和从前不同了,他不愿意再放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是当作什么事都不知道,我清楚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虞珵微仰起头,望向细雪外愈发灰蒙蒙的天。
“所以他要出去,便出去看看吧,如果这一趟旅途能够让他找到心中的答案,我想他大概会成长很多,他身上的羽翼会变得更叫丰盈,也会更快乐。”
下一次见面,你会是什么样?
庄冉,我实在有些想你了。
“诶,”一声呼唤叫虞珵回过神来,他抬起头,见祁莘把方才挂在树上的红薯扔向他,他伸手接过,被厚纸袋包裹的烤红薯尚留余温,听树上人道,“给我留一口。”
虞珵笑了笑,将纸袋拆开:“我嫌弃你。”
“虞谨行,你还记得我们那年从家离开的时候吗?”
“好多年了。”
“是啊。”
“……”
那日之后,虞珵在京中短暂停留了段时日,简单仓促地过了个年,他便又要回边了。
临行前,虞珵特地嘱咐祁莘搬回侯府陪老爷子住,还向他保证他爹绝对不会再催促给他议亲了。
祁莘不知虞珵给他爹上了什么灵丹妙药,搬回去后,虞老爷子果真再没有提过此事,只是那段时日,他不知为何老爷子每每看到他都要叹气,尤其在与商初一道时。
直到很多年后,祁莘依旧没能从虞珵嘴里撬出一二。
“这京中便又剩咱俩喽。”
“嗯。”
春天很快将要来临,迎着略带薄寒的微风,商初应了祁莘一句,傍晚的落日如血如金,他们走在京都城笔直的长街上,被夕阳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话说,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祁莘双臂交叠在脑后,侧头看向商初,“我一直觉得你长得眼熟,但具体是在哪儿记不得了。”
“有吗?可能祁哥曾经见过我的表哥吧。”商初笑了笑,随意将话题揭过。
“这样么。”祁莘浅浅笑道,眼睛弯了弯,仍旧侧眸注视着商初。
“诶,”商初像是突然想起,“那祁哥知道庄冉现在在哪儿吗?”
“庄冉啊——”祁莘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前方的路。
江南,二月的春风吹过河岸边嫩柳的细芽。
“老卢,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一个人跑到岸边来,快,咱们回家吃饭了!”
“小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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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春风渐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