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虞珵对待赵骁的反应,与其扔在脚边的胡时辛的尸体,罗长峰的眉梢动了动,他承认自己有一瞬间有点捉摸不清这位年轻将军了,他不动声色地笑了下:
“看来虞将军大获全胜呀。”
虞珵没理会罗长峰的调侃,他把沾血的重剑一横,架在了罗长峰的脖子上:“阿尔查图在哪里?”
罗长峰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怎么,虞将军现在不是来救陛下的吗?”
虞珵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他本只是想看看罗长峰的反应,然而这般模样,虞珵也懒得再跟他废话。
罗长峰仿佛看出了虞珵准备干什么,他蹙了蹙眉,就在虞珵准备动手的时候,他大喊一声:“虞谨行!”
那一声出口,罗长峰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知为什么。
显然,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已然攥在了手中,然而罗长峰却不得不承认他心里还是止不住地不安,从虞珵进来之始,从他阴鸷的眼神中,他总觉得今日虞珵还会干出什么不符合他往日做派的事。
躺在地上的赵骁便是一个例子。
罗长峰干笑几声:“虞将军,你不是问阿尔查图吗?我告诉你,他已经带兵围拢在城门下了,你还不去做好你的本职吗?”
这话一出,在座有人沉默,有人惊呼。
而虞珵如方才模样:
“在此之前,解决你一个绰绰有余。”
“解决我?”罗长峰冷笑一声,“虞谨行,你现在要不要看看我手中拿的是什么?你知道你现在是在对谁说话吗!”
手一抖,罗长峰手里举出的,赫然是方才他逼赵骁写下的退位诏书,而继任者无疑是他自己了。
然而虞珵看都没看罗长峰手里的东西:“罗长峰,私通外敌扰乱朝纲,贪污敛财祸国殃民!你觉得你担得起这个位置吗?”
剑刃持续逼近罗长峰。
罗长峰顿了顿,悄然向后退去中士兵在他身后围成半圈,听到虞珵这话不禁冷笑:
“我担不担得起?我担不起你道那赵骁就担得起了?!这十来年,他做了哪些事,虞将军,你知道的应该不比我少吧。”
罗长峰吐出口气,冷汗自他头顶冒出,却仿佛被自己方才的话戳到了痛处,说罢他竟真有些动怒:“扰乱朝纲?虞将军,恕我直言,不过你们这群懦弱之人没有那骨气罢了,若没有你们这安于现状和我较劲的阻挠,朝廷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私通外敌?”罗长峰盯着虞珵,“虞谨行,你去看看我现在还能找得到那阿尔查图吗?!我心里清楚得很用得着你提醒?!我利用他他利用我,他现在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呢!你还要跟我反着干吗?!”
虞珵走上前半步,一剑挥开了罗长峰手指着他不断后退中、挡到他身前的卫兵的刀:“你们今天谁都坐收不了!”
被挥开的士兵的位置迅速有人补上,罗长峰听到这话却好笑极了:“我不行?那敢问虞大将军是准备自己上位还是要拉起赵骁那个和他一样的窝囊太子?!他现在是死是活都不一定了!”
而仿佛为了驳倒这话般,就在罗长峰刚把话说完时,有两道声音横空出现在殿内。
“父皇——”
“虞珵!!”
盖过一切声音,嘹亮极了。
虞珵的心猛然一跳,他瞪大了眼,蓦地转头,便见一个许久未见过的身影。
庄冉站在大殿外,粗喘着气,眼中尚有些懵。
却是直到见到虞珵的那一刹那,他又仿佛确定了什么般,一路跑来通红的双眼敛了下去,换而是一双聚焦起来湿润的眼。
一路追赶的三魂七魄回了身,然此刻却绝非思念之时。
看到庄冉和赵黎出现在殿中的一刻,虞珵回过神来倏地一咬牙,他猛地向已经扑倒在赵骁尸体旁的太子跑去,却没想罗长峰一口令下:“快把门口那小子给我抓住!”
虞珵悚然一惊。
士兵哗啦啦地向门口的庄冉冲去。
“我看谁敢!!!”
“铮——”一声。
虞珵反手猛地将手中重剑挥起飞出,不偏不倚擦过罗长峰的脸,钉入了他脚边的地上。
这一威慑换作是任何人都看似不足以,但偏偏是今天的虞珵,让在座所有人都不由地被怔在了原地,面对那一张平日里惯常温良恭谦让的脸,如今变得戾气非常,所有朝他举剑的士兵都后背一凉,不敢再上前一步。
随后,反倒是那躲在人群最后的罗长峰率先反映过来,他慌乱中忙定了心神,移开看向脚边重剑的目光,与卫兵一指虞珵:“……快抓住他,他手里已经没武器了!”
罗长峰吼叫出声,卫兵也在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压下心中胆颤,一伙披坚执锐的士兵不知谁先起的头,互相对视大喊一声,他们围成圈向已经手无寸铁的虞珵和他身边的太子冲去。
密不透风砍来的乱剑中,赵黎已经吓得完全动弹不得了,他下意识闭上眼,连喊都喊不出声,然而就当他以为自己将要被大卸八块时,倏忽一阵风,赵黎觉得自己被人拎了起来。
再睁眼,他竟已至空中。
几十把围成圈的刀剑猛砍下来时,虞珵单手拎起赵黎便一跃而起。
刀剑扑了个空,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刺耳的“呲啷”声。
跃出了包围圈,虞珵向大殿门口处飞去。
拦腰抱着赵黎,虞珵俯身一低,抬手肘击了一个拦住他去路的士兵,又单手将那士兵的手腕一折,士兵脱了力,虞珵抢去了他手中的剑。
背朝大殿门口处的士兵全都一窝蜂向虞珵涌来,刀光剑影中有鲜血迸溅,扛着小孩儿还要护他周全,虞珵身影穿梭其中,也不免有些吃力。
所幸门口处祁莘早便等在那儿,他将庄冉护在身后。
虞珵在距大门处不远时,再次一跃而起,猛地将赵黎扔向了祁莘:“都带走!”
祁莘脚一腾空将赵黎接住,虞珵的声音和身影再一次落回了一片向他涌去的刀剑中。
而庄冉看到那消失的身影,不由地心中又是猛颤,他蓦地瞳孔一缩,脱口大喊:“虞珵!”
然而虞珵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便转身没入了人堆。
庄冉也半强迫地被祁莘带出了乱场。
唯剩大殿中虞珵扫退一波又一波的士兵,而罗长峰与其一众依附他的朝臣早逃出殿内了。
哪怕武力再高也经不住这样的人群攻势,遑论先前已历过战,虞珵稍显疲态,小臂内侧不慎被人划开了道口子,鲜血自内汩汩流出。
幸而这样的状态持续得不久,祁莘在将庄冉和太子安顿完后便又急忙赶了过来。
而又不久,有士兵带队骑马从皇宫外奔来,其中有人不忘向虞珵汇报:“将军,确如您所料,质子府里的人已都不见,剩了先前看管质子府的士兵尸体,方才去查看情况的也都在里面。前线斥候报北靳军要不了多久便会抵达城墙脚,按您的指示各军队已赴城门待命。”
虞珵闻言点头,朝人看去,未再多说废话:“那这里就先交给你们了。”
即使不断的刀剑声直刺入人的耳膜,祁莘也依旧将虞珵的话听得清楚,不需要解释,他没有回头地与虞珵道:“快去!”
祁莘话没落地,虞珵便一脚掠出了乱场。
他旋身向殿内小门处去,是罗长峰方才离开的方向。
而深宫的长廊内,只见一众大臣正惶急地边迈步边围着罗长峰质问。
“罗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罗大人,你不是说确保万无一失的吗?!”
“罗长峰!”
“罗大人——”
“真没想到那虞谨行会是这样的做派!”
“……”
叫为首快步往前走的罗长峰不甚耐烦,他猛地停下身转过头去,看着自己身后一个个甩不掉的饭桶:“现在跟我吼有什么用?!当初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
“而况——”罗长峰因逃路而稍显得有些慌张的脸流出了汗水,他深吸口气冷静了下,眼神也跟着一同沉下,“我现在手中握着那赵骁写的退位诏书,他敢做什么?”
话一出,一众跟随罗长峰的大臣仿佛醍醐灌顶:是啊,他们怕什么?
赵骁已死,退位诏书已著成实,与年岁尚浅尚未有权势的太子皇子们相较起,满朝文武百官该如何选?他们没得选。
有人回过头去往自己方才奔来的方向望了眼,那里的打斗声依旧没有停止,心中冷哼了声:就凭他虞谨行,顶破天不过个而立没有的小儿,能不能从方才那一方乱战中走出,还是个未知数。
然而方这么想完,那大臣却不知为何后背倏地一凉,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心中突然无端升起了比方才还要大、还要深的恐惧。
那大臣遂僵硬着身体,又慢慢把头转了回去,而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手臂高扬起剑,不知何时出现在罗长峰身后的虞珵!
“呲啦——”一声。
这一回,虞珵没有给任何人一点反应的机会。
那大臣甚至看不清虞珵扬起的剑是如何落下的,等回过神来,他便见那方才还信誓旦旦的罗长峰双手双脚四处飙出鲜血,而站在他身前披着血衣的虞珵再一次被滚烫鲜血淋了个头。
谁都没有见过虞珵那幅样子,他阴霾的脸上布满了鲜血,仿佛方从地狱中爬出,接着带着阴沉又诡谲的语气开口:“那你跑什么?”
伴随着虞珵话音的——
“啊————砰!”
是罗长峰尖锐的鸣叫,及他轰然倒地的声响。
罗长峰被虞珵生生挑断了手筋和脚筋!
而面对着倒在地上不断抽搐颤抖的罗长峰,虞珵只漠然地俯视他道:
“没时间跟你耗了,你暂时还死不得。”
其中大臣不知谁先耐不住畏怯,膝盖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一连串“咚”“咚”“咚”的跪地声起,紧接着是颤抖的身体一叠声的磕头与求饶声。
“虞将军,您要为我们做主,我们全是被逼的啊。”
“是啊将军,像您先前殿上说的,我们一家老小的命根都握在这贼人的手中啊!”
“将军,您再给我们个选择的机会吧。”
“将军——”
“……”
虞珵没有理会这一连串的告饶声,他依旧漠然着脸,盯着自己脚下已经痛到失去意识的罗长峰,接着单手拎起他的后衣领,另一只手抹了脸上遮挡视线的血迹,这才回过神来一般,抬头看向跪在自己身前、这一众华冠丽服的朝臣。
真是好一番风景,有什么山水星宿比这更难得遇见?
虞珵心里嗤笑,他垂下眸看向底下众人,沉声道:“罗长峰以阴谋手段胁迫圣上写下退位诏书,有违纲常不具实行性,有人有意见吗?”
虞珵话刚出口,一众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口的朝臣都安静了,听话毕忙叠声点头应和,叫虞珵看了着实觉得好笑。
他不再理那一帮伏身跪倒在地的乌合之卒,拎着罗长峰的身体转身向外走去,虞珵捋在耳后染血的鬓发再一次垂落,遮盖了他的眼。
罗长峰昏迷在虞珵手中流血不止的躯体给大殿内的争斗画上了句号,然而事情却远还没有结束。
大殿内,方还与虞珵斗得死去活来的士兵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事,此刻竖立在一边,胆战心惊的同时神情还一阵恍惚。
罗长峰在太医的救治下暂先止住了手脚不断往外涌的鲜血,已经被拖下去关押起来了。
而方被虞珵扔出殿内的赵黎这会儿又跑回到了殿中,他跪坐在赵骁那具尚还存着体温却形容狼狈的尸体旁,泣不成声。
幸而方才打斗时虞珵情急之下将赵骁的尸体踢到了一旁,否则此时等待赵黎的,大概就是一团肉泥了。
然而人死不得生,说到底,那完好无损的躯体又与肉泥有什么区别?
总归人真的走了。
走得彻彻底底,无论人生前好恶功缺、性情容样、权势地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自此以后无论旁人一阵唏嘘还是万般赞扬,都再也左右不了那一缕飘向西天的魂了。
他该是解脱了吧。
然而人间真情者,从古到今,又总归都是没有那般豁达的。
此时此刻赵黎跪身坐于长殿,任何事物他都已看不清听不见,唯剩眼前一张被自己放在膝上的父亲的脸。
只是父亲而已。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赵黎捧着赵骁的脸,无措地用泪水替他拭去面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而赵黎也终于理解了自己一直以来,那始终矛盾的心。
尽管作为帝王的赵骁始终都并不够格,赵黎否定他,甚至有些深恶痛绝,而作为父亲他也并未与孩子真正敞开心扉地拥抱玩耍过,然而出生皇家,尽管有太多遗憾,但父亲终归是父亲——根植在血脉里,比后天任何被赋予的都要牢固的一个身份,摧不了更毁不了。
成长终是一道无人能解的题,就如同故去者终会为活着的人添上几抹改变的色彩。
生与死带给成长中人的影响不是一时片刻,而是往后余生都谨记在心的教诲。
眼泪用不尽,却终有藏起来的一日。
此时此刻跪坐在长殿中,无论身为儿子还是继任者的赵黎从今往后都再不会像个孩子一样任意流泪,而身为太子的他解开了最后一个束缚他飞向天空的镣铐,他会为天空增添一抹怎样的色彩?尽管还很稚嫩,但值得很多很多的期待。
而另一边,庄冉盯着虞珵那正在被太医简单包扎处理伤口的手臂,眼睛都红透了,虞珵亦把自己的眼睛往上瞥去,生怕一低头,他看着庄冉,就失态落了泪。
想来此时实在不是什么见面的好时候。
庄冉和虞珵两人这会儿站在大殿外不远处,然而前后有太多的士兵看着,城门处的将士还在严阵以待,此时太过外露的情绪,亦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以至于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直愣愣地杵在那儿,也不说话也不对视,虞珵一只手还在太医手里,看上去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有些滑稽。
只是谁也笑不出来。
这样的动作一直持续到太医处理好了虞珵手臂上的伤口,虞珵才掩藏什么情绪似的呼出口气,却是到最后要转身走时,他还是没能忍住去看一眼自己身侧的人。
不凑巧庄冉似有所感地抬了头,于是始终忍着不去看对方脸的两人,便这么倏忽对上了视线,眼里都是对方沾满血迹的面容,可狼狈坏了。
只一眼便又错开了视线,然而虞珵还是红了眼眶,庄冉没忍住落泪。
倏地,虞珵猛地抓住庄冉的肩膀将他往一旁带去,绕开了士兵的视线,躲到了大殿外的盘龙柱后,庄冉看着虞珵的样子心疼坏了,早已泪流满面,却强忍着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去抱住虞珵。
正对着夏日朝阳刚起便已经热烈非常的阳光,虞珵眯了眯眼,他通红的眼睛望向庄冉,只为看他一眼,抹去自己眼角的一滴泪。
最后,虞珵嘴角扯起抹笑,又抬手擦拭了下庄冉的脸,替他抹去他的泪。
“等我回来。”
一句话,是虞珵压在嗓子里说出口的。
说完,他收敛起了面上所有脆弱的情绪,转身的那一刻,眉目便又唯剩狠戾。
而庄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虞珵走远,没有来得及与他说上一句话。
那个背影肩负了太多。
殿内虞珵抬眼朝众士兵望去,再次出声,声音嘹亮又坚定:“诸位战士们,想来方才有人应该已经听到,战事一触即发,北靳的军队即将兵临城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此时我想无论各位先前属谁麾下,做了什么,这一刻,就如同现下绝大多数已经站在城墙下严阵以待的将士们一样,我们都该是有共同的敌人了——”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生死教诲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