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咚!”
双手撑在盆架旁的虞珵从盛满凉水的铜盆中把头抬起,欲再抬起手时却不想把铜盆摔到了地上,顺势溅出的水泼湿了他略显凌乱的衣衫。
昏暗的屋室内,虞珵红着双目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前额与鬓角的碎发交杂不清地攀附在他的脸上,他却无知无觉似的。
祁莘破开门奔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当即背身一合卧室门,他疾步走到虞珵的身边抓住了他低沉下去的肩膀。
“你干什么?!”
面对着虞珵布满血丝又疲惫不堪的眼睛,祁莘心里倏地空了一下。
白日里虞珵和虞衡父子俩退朝回府前,祁莘便已知晓了朝上发生的事,当虞珵一言不发走下马车和等在门口的祁莘擦肩而过时,祁莘亦是那般感受。
仲夏天慰不热满身冷汗,心中寒风刮走再来。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
祁莘给了自己整个下午冷静的时间,然而当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找虞珵时,先听到的,却是自他屋内传来的物什落地的声音。
其实祁莘又怎会不明白?
那个人该是和他一样的。
只是亲眼看到,他还是没来由地一把怒火中烧。
祁莘于是抓住虞珵的肩膀质问他为什么、在干什么,然而得到的回应,却是虞珵一把拍开他的手转过了身。
虞珵一抹自己脸上的水珠,将碎发撩至脑后,他慢慢向卧室更里的方向走去,语气几般无力:“你先回去,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那股没来由的怒火更旺了。
祁莘像是没听懂虞珵话似的,反之一个箭步追上了他的步伐,重新抓住他已经湿透的前襟:“你都自己待一个下午了,还要待到什么时候?!”
虞珵“啧”了一声,再次抓开祁莘的手:“我说我要一个人待会儿你听不听得懂话?”
“听不懂!”祁莘向虞珵怒吼着,拦住了他愈发向里走的身影。
虞珵烦躁地没耐心了:“你到底要干什……”
然而不待他把话说完——
“砰——”一声。
祁莘用一个拳头把虞珵的话堵在了嘴里。
“要干什么?”祁莘把虞珵的问话在嘴里反复了一遍,不禁咬了咬牙齿,“我说有事说事有想不通的就一起来想办法解决,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让人看了特别恼火?!”
虞珵被祁莘一拳打偏了头,他听到祁莘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冷笑了声:“恼火?”
像是终于被触碰到了某个不能摸也不能想的点,虞珵顿了顿,随后重新把头抬起。
祁莘看到面前人赤红着一双看向他的眼,那眼神像把刀,能扎穿人心似的。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虞珵突然怒吼起来,那声音几乎有了点声嘶力竭的意味:“那你是没有看到今天早上赵骁在朝上那副样子才真的叫人恼火!”
突然的爆发声把祁莘吓了一跳,然而虞珵没有给祁莘反应的时间,他只略微顿了顿,便又咬牙切齿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那个蠢人皇帝自己坐在椅子上不嫌牙疼把自己往刀口上递我能有什么办法?!他看不出来自己在给别人做嫁衣吗?!我要干什么?!去和罗长峰握手言和吗?!”
有一瞬间祁莘的瞳孔收缩起来,但他没有说话。
“……”
应景似的,屋室的门扉在虞珵说完这话后突然“吱呀”一声打开,像是被冲天的怒火与心酸破开了,透过门缝,夏夜院外的花果香气让丝丝晚风揣在怀里徐徐吹进了屋内。
屋内是两个互相瞪眼对峙着的人。
直瞪到眼睛发酸,祁莘才收回了视线,然而随之而来的便又是沉吟不语的愣神。
若迷惘的人。
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虞珵说出这般离经叛道话的样子,而虞珵自己想必也是同样。
只是良久,心里的怨愤被一口气全倒出,虞珵不知是因为畅快还是心酸,亦或只是闻到了院外偷溜进门缝的花果香。
一片静默中,虞珵吸了吸鼻子,他抬手反复揉搓起自己有点不争气的眼睛,力道大到像是要把它揉烂了才肯罢休。
门缝里漏进来一束月光,不偏不倚打在了虞珵的身上。
祁莘终归还是看到了虞珵费尽心思藏起来的眼泪。
咸涩的泪水被月光裹住,亮得剔透。
祁莘的鼻子也不知不觉地酸了,于是他一个没忍住,走上前去便熊抱住虞珵,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肩上,闷哼呜咽着出声:“现在怎么办?”
虞珵一手叉着腰,一手侧头又抹了把脸,他有些嫌弃地拎了拎祁莘的后衣领,想要让他别拿着自己的衣服当擤鼻涕的帕子,没成功,遂无奈叹了声气,声音还沙哑着:“我能有什么办法……起开。”
祁莘仍旧不肯放开。
夏夜里两个互相宣泄过怒火的人此刻终于回过了点神。
虞珵于是有些烦躁,他任祁莘抱着自己等他缓过气来,脑子里却始终乱糟糟的,他琢磨这儿琢磨那儿,又不知该琢磨什么。
一片惹人厌的乱麻中,虞珵无意四下打眼儿望着,他不知为何突然注意到了院中一棵散发着浓郁果香的桃树。
这个季节的桃树,桃花早已落了土,他这屋门外的一棵亦是如此。
然而春去秋来,花开花谢,住在这里的人儿曾却不为此感到黯伤,因曾有人道桃花要换来盛夏一树的旺盛,也有人道明天又会有吃不完的蟠桃。
蟠桃个个红扑圆滚,夹在绿叶枝桠间,显得好生明艳。
那里曾有个调皮的家伙,揣着一兜方从树上摘下来的鲜桃,靠坐在桃树粗壮的树干上,让树荫遮蔽着他的身体。
他裸着双脚,将裤脚卷到小腿中间,他一腿支起,脚丫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他又将腿向桃树前的池子伸去,脚丫便浸在那折射着阳光的活水里。
恍惚间,虞珵向外张望,仿佛依旧能看到那个嘴边沾着汁水的家伙,微风轻抚过他乌黑的发丝间,见到虞珵向他走近,他便调皮地把自己浸在水里的脚往上抬,于是池水向上迸溅,水珠闪着耀眼的光,跳到了虞珵的身上。
那鲜活的声音在虞珵耳边挥之不去,仿佛他现在走近依旧还能听到一串清脆的笑声,那笑叫树荫下的家伙把桃子从嘴边拿开,与他道:“你终于忙完啦!”
叫此时月光下的虞珵不禁展眉又眼眶一红,他顿了下,仰头深吸口气,转头与不知何时松开他肩膀的祁莘道:“要喝点酒吗?”
廊庑下,没有酒杯,也无话音,虞珵与祁莘席地而坐,各自沉默地捧着酒缸。
那一夜的酒水不知为何喝得那样慢,仿若借酒消愁都已是无用之举,满腔的愁绪唯靠自己一点一点地用牙咬碎,咽进肚里。
好再有余力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走。
然而终归是天不遂人意。
等到天将破晓之时,有侍卫惶惶闯进了虞珵的小院,打破了二人间沉默的墙垣,满腔的思绪还没打理好,苦烈的半缸酒没有喝完,他们已经容不得再等了。
——
人间不合时宜的明亮让漆黑的天幕都显得局促,一簇高过一簇的火舌紧紧缠绕着碧亭轩高耸的身躯,伴着周遭惊恐万状的尖啸与急于奔逃的狼狈身影,罗长峰好整以暇地走出了碧亭轩的大门,门外是早已等候多时的阿尔查图和带着乌泱泱军队的胡时辛。
直到此时,罗长峰的假面才终于卸下,像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罗长峰在见到阿尔查图和胡时辛时没再多说一句废话,他先是意味深长地背着手,瞥眼过去看了眼阿尔查图,而后又转过头来与胡时辛一点头:“胡将军,走吧。”
在去向皇宫的周道上,罗长峰将手中木牌收起,走在了最前。
在这条闭着眼都能摸得清的道路上,罗长峰不禁感慨他一走便是数十载的岁月,筹划至今,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头,如今,也终于要到头了。
反倒是胡时辛回过头去看了眼身后:
“一群黔首而已,何必再多此一举烧上把火?”
罗长峰淡淡地笑了下:
“就当作是……一份缅怀吧。”
——
黑夜巨大的天幕下,渺小的人扭头向身后张望,唯见远方一丝极细的白烟与若隐若现的红光,紧接着白烟匆匆,红光乍乍,仿若今朝即要替了黎明,换一笼血与黑的世界。
侍卫惶急闯进虞珵的小院里向人报罗长峰和阿尔查图现身,及其与胡时辛正浩浩荡荡向皇宫走去时,虞珵和祁莘皆是一怔,随而收起了所有不该有的思绪。
事态容不得他们再怅然无措。
这一天,虞珵本是希望它永远不要到来的。
然而当确定一样事物无论如何有极大可能将到达时,他便会在心中早做好无数遍的预想与应对之法。
心中悬着的巨石砰然落地,虞珵没有避讳他那颗急速跳动着的心。
至少眼下,别无他想了。
命人去通知巡防卫兵与碧亭轩查看情况后,虞珵便带着祁莘向马厩走去。
只是临到头,他到底还是有丝踟蹰——面对方被赵骁拨给胡时辛、暗中早不知有多少人分庭的京军营。
远方直冲向天的白烟越来越大,然而破晓的黎明却也在这时开始冒头,与嚣张已久的红光剑拔弩张起来。
又有传话的卫兵向虞珵跑来,气还没喘匀便大喊道:
“虞将军!”
卫兵的眼里似是落了汗水。
一切动作都仿佛放慢。
虞珵回过头去,心脏砰砰跳动起来。
“门外有人求见!”
侍卫哽咽着大声出口的话叫虞珵的双眼一怔,方才放慢的时间仿若又在此刻被弥补回来,衣袍在虞珵的身后翻飞,他疾步向马厩跑去,速度快到祁莘都没有反应过来。
苍穹下簇簇流动的火把越来越多——
京都康文侯府,那一扇有年岁的大门前,群群着甲胄的士兵肃立于此。
灰幕掩不去锐色,连衽成帷。
在见到驾马匆匆从后门赶来的虞珵时,士兵中为首两人倏地越出人群单膝下跪,齐齐喊道:“将军!”
身后一众士兵亦跟着呐喊。
军旗在人群中扬起,为首两人中一位头领将拳头举起贴至前胸,与虞珵道:
“属下不才,带着军营余下几众人马匆促赶来。”
即使虞珵方知发生何事,他还是没有打断。
另位头领道:“将军,那逆贼胡时辛一炷香前携人入军营,其威逼利诱教唆我军,却没想部分士兵当即倒戈于他,实乃我军之羞辱,忠士之可耻。”
“将军!”又有士兵自人群中出声,“圣上虽将统领权交由了胡时辛,但我等在座却都不是不忠不仁不义之徒,忘恩负义做不来,背家弃国的大逆之罪,我等更做不来!”
“将军,我等誓死只愿追随您!”
“将军——”
“将军!”
“……”
终于,虞珵抬起手来。
东方的鱼肚白升起,士兵黑压压的盔甲被映出了光。
虞珵环顾起四下挨个站得笔直的士兵,明明前方将要去面临战场,明明前方有可能要走向死亡,在座士兵却都高昂。
心中升腾起一把火,虞珵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睁开眼,他望向底下众士兵:“诸位。”
“眼下情况如何我想,大家都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虞珵道,他再次环视眼前众人。
“但坦白的话都请等到以后吧,眼下——”虞珵转身向后望去,“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出门前,虞珵便已将甲胄着身。
此时此刻,他铁骑长剑在手,微风将他头顶牢牢绑起的墨色长发吹散在坚硬的盔甲上,他一身戎装与众将士一样,不朽的钢骨浇筑在那总有一天要腐烂的**凡胎上。
虞珵眺向远方的宫室。
“这么多人……足够了。”
一声令下,逆着身后渐渐消沉下去的火光,即出发。
那个明枪暗箭的朝廷虞珵已经待得够久了,个中人阳奉阴违的言行他也已经尝得够多了,想来热血沸腾也情有可原,叫虞珵差点忘了——他本不属于那里。
多年的恩怨走过,谤誉早已将他一身的尖刺削平。
然而那身躯流年历事,风骨犹在,造就如今一身菁华,不算越格。
恍恍间,虞珵在驾马奔向皇宫的路上,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骑马纵横疆场的少年,想起了自己年少时那颗初识家国大义热血又懵懂的心,也想起了那个私塾里尚没听先生讲两页课本的孩童——
“到底家有多大,国有多大,江河山川又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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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山川几何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