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走进自己的卧房再阖上门,谭文卿似再也忍不住,弯腰便呕出了一口血。
如瀑的乌发从后腰散到了胸前,低着头的谭文卿苍白着脸,愣愣地看着地上自己呕出的暗红色瘀血,他忍了一路。
粘腻的血丝沿着嘴角滴落到地上,他的身子晃了晃。
一手捂住胸口,谭文卿用几秒稳住了身形,随后他抬起自己素白的衣袖一抹嘴角的血丝,准备越过地上那滩瘀血向桌边走去。
可他吃力迈开步伐,还是一脚踩中了地上的瘀血。
“嘁。”谭文卿蹙眉咬紧牙关,从喉中呲出一声。
白靴和衣袂上都沾上了血迹,他索性不管不顾起来,摩擦着靴子淌过了地上的血。
等终于撑着走到了桌边,谭文卿急忙一手扶住桌子,另一手颤抖着去够桌上一只不起眼的瓷瓶,扶住桌沿的手改为了以手肘支撑着桌面来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终于够到了瓷瓶,费了些力气才拔开瓶上的小塞。
瓶中安静地躺着堆褐色的药丸,谭文卿伏在桌上,一手倾倒着瓷瓶,另一手以手心接住从中哗哗落下的药丸,他甚至等不及先喝口水,便急忙仰头将手心药丸一股脑地捂进了嘴里,艰难吞咽叫他的脖颈处暴起几条青筋。
等终于将口中药丸尽数咽下,谭文卿倏地把手垂了下来,呼出口气,他顺势靠在了卧室桌旁的墙上,仰起的头仿佛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咽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
他微微阖上眼,想要在原地休息片刻。
没过多久,大概吞下的药起效了,谭文卿身体的不适感渐渐减轻。
然而放松的身体却叫他在无意识中,眼角倏然淌下一滴泪。
谭文卿一愣。
他狠狠地闭上眼,垂在身侧的手再次捏紧了拳头,牙齿咯吱作响。
身体的不适感被心里无以复加的羞愤与伤痛替换掉。
然而这依旧无法阻止那滴自眼角流出的泪那么不合时宜地淌过皮肤,融进了他墨色长发下被激出的一身冷汗里。
谭文卿蓦地睁开了泛起血丝的眼。
眼泪仿佛成了他的沸点,自进门以来所有的愤怒都在那一刻爆发。
亦或是更久以前。
方恢复了点力气,谭文卿便猛地将身子拔离了墙面,他垂下头粗喘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瞥向了一旁摆满茶具的桌面。
“哗啦——”一声,沾了血迹的白袖手臂将桌面所有的物什都划拉下了桌。
只是正巧这张桌子底下铺了厚厚一层地毯,瓷制的杯具摔在上面,根本没碎几个。
把谭文卿都逗笑了。
谭文卿真的笑了,他张开唇,露出自己尚沾着血迹的牙齿,无声地干笑两下,又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又哭又笑的人蜷缩到了地上,用双手把自己搂得更紧了些。
而素白的衣衫摩擦在地,被沾染得尽是血和尘埃。
——
商初回到府上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询问了老管家,却被告知了自下午回府后便再没出过房门的谭文卿。
担心之余商初不敢随便闯进谭文卿的卧室,于是他只得站在那卧房门前,一遍又一遍地敲着门框,以期内里的人能给他点回应。
直至敲着房门不知喊了多少声,商初终于听到卧室里谭文卿的回应了,他急忙想要开口,却还是哽咽了一声。
“哥,好歹出来吃点东西吧,都这样多少天了……不能这样的。”
商初的嗓音有些沙哑,他企图透过阖着的门去瞧一眼里面的人。
而屋里的谭文卿此时已经从地上坐起了身。
他先前卧在卧室地上,竟不知不觉睡着过去了,此时被商初的呼喊声唤醒,脑子依旧没怎么清醒。
谭文卿揉着泛疼的头,听到商初喊他的名字,遂呼出口气,回应道:“小初……”
那声音轻极了,商初却还是听到了,他激动坏了,赶忙又敲起门叫谭文卿出来吃点东西。
这下谭文卿没有立刻回应。
因他刚开口就哑了声。
“……”
他其实想要接着回应的。
而为何他情绪如今变得如此脆弱?
谭文卿愣在原地,喉间一紧,红了眼眶。
不够清醒的脑子连着心窝又塌软一块,他又有些不明白了。
是因为弟弟的关心吗?
五脏六腑总共那么大点地方,能骗得总归也只有自己了。
好累啊,好累……
有一瞬间,谭文卿想倘若自己便这么躺下一走了之,会是如何?
不用再与人斗,也不用再与自己斗了,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放不下的心中怨愤便随他去吧,再也不会每每躺在床上都辗转反侧、梦魇缠身了。
好累啊,好累……
谭文卿满身疲惫,阖了阖眼眶,不想再做任何思考了。
门外的商初仍在喊着谭文卿。
老管家拎着一盏油灯走到了他的身边,将油灯递给他,商初接过灯转回了头。
谭文卿猛地惊醒,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他望着门外,一墙之隔,两人相对而站。
油灯透过门扇照进屋内,谭文卿盯着那片橘黄色的虚影觉得晃眼极了。
那虚影旁有个更加模糊的轮廓,似与梦中似曾相识。
重叠又分开……
布满血丝的眼眶再次红起来,比上回还要湿润,盛满了泪水,稍有不慎便似要倾泄而出。
谭文卿只看一眼,便不愿再看了。
眼角的泪水却终还是淌下。
伤痛不再,唯多了挂思念。
门外人的呼喊还在继续。
谭文卿抹去了眼角的泪,深呼吸好几口气,才尽量平缓了声音。
他与门外人道:“……小初,把饭菜放门外吧,我等会儿便吃。”
门外的商初听这话自然是松了口气,犹豫了下,他叫人重新热了饭菜,端来放在了谭文卿的门口,嘱咐一通,才有些不情愿地缓慢离开了。
渐远的脚步声中,谭文卿再次闭上了眼,终于在酸涩的鼻子下,极缓地舒了口长气。
他也给自己点了盏灯,微弱的光亮下,谭文卿走到屏风后换了衣服,随后又走到桌边,收拾起自己造的满地狼藉,最后他拾起一块干净的帕子,沾湿水去擦拭门口已经干涸的血迹。
等这一切都做完,谭文卿又提灯向书案走去。
盈盈月光中,唯一伏案的身影……
数日后,碧亭轩
夏天夜晚闷热的天气不知为何竟丝毫也不比白日要凉上些许,然而即使是这种时候,碧亭轩的大门依旧没少上丁点接踵而至的官客身影。
寅时时刻,大概可以算是碧亭轩一日里最清净的时候了。
通常这时候,楼里大部分人群都已经入梦乡,而此时唯一活动着的,便是大厅里负责处理前一夜客人留下的漫天狼藉的杂役。
这日天还未破晓,杂役们便在混杂着各类酒气、香气以及还未消散的鱼肉和汗臭味的大厅中收拾着,他们尽数沉默着,板滞地做着自己的任务,偶有几声交头接耳便显得格外显著。
盛着水的木桶提起又落下,杯盘相撞间碰出的叮咣声,几声鸡鸣从远处传来……
其间最多声响,概是如此了。
而此时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只见一名约莫中年的杂役,用扁担挑起两个已经积满了泔水的木桶,沿着墙边悄声离开了大厅。
杂役将泔水桶挑去了后院,而正当他准备将其简单处理,以便猪倌白日里来廪收去给猪食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院墙落下。
杂役没了身影。
“哈。”阿尔查图大笑一声。
此时他着了身整净的玄衣,丝毫不再见当时狱中的狼狈,站在柴房中央,却是不错眼地看着角落里不断用手拧去衣角泔水的罗长峰。
阿尔查图毫不客气地对罗长峰道:
“罗大人,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痛苦,难怪任旁人如何找你也找不到。”
罗长峰觑了眼阿尔查图:“还不都是你的手笔?”
方才阿尔查图出现在院墙,从后给了那正往前挑泔水的罗长峰一掌示意其跟上,罗长峰因此在阿尔查图突然的招呼下不慎将泔水洒到了自己身上。
而始作俑者还在那儿毫无悔过地大笑着,罗长峰瞥了眼脚边被自己放在地上的泔水桶,合理怀疑阿尔查图是故意的。
阿尔查图笑了,推脱道:“罗大人,这跟我可没有关系,我只是在你的脸上施了些小手段,来到这儿,可是你自己选的。”
罗长峰一顿,抬头看了眼阿尔查图,没有说话。
而事实确实如此。
当初他和阿尔查图从狱中逃出,为掩人耳目,不得不做一些乔装,只是阿尔查图可以自如地运用北靳的秘法随时为自己“改头换面”,罗长峰却做不到。
非是阿尔查图小气,只是那技法不是给了秘方便能够短期内轻易学会的。
阿尔查图当初如是与罗长峰道。
没办法,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罗长峰只得像当初假赵序一样让阿尔查图在他脸上做好乔装——他不能像阿而查图一样换脸来去自如,于是在只有一个的选择里,罗长峰选择了一个在他眼里如此腌臜又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但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全城搜捕戒严时,朝廷的人不止一次来到青楼,他们亦想用当时在狱中审问阿尔查图时强制其交出的解药配方,来给查验的人用上。
但也不知是拿到的秘方有误还是何问题,除了最初在阿尔查图的面前调配成功外,后来朝廷一众太医药师都再没能成功过,亦是因雪蛛的缺少,太医也没有足够的研究。
没过多久阿尔查图出逃,便更没法子了。
于是朝廷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来搜捕城内可疑的人物,然而来往这碧亭轩数次,搜捕的人从来都只是匆匆瞥一眼那泔水处理间满身馊臭的人。
不禁让躲在一众人堆里的罗长峰笑出了声。
回过神来,罗长峰看了眼阿尔查图: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有几日路程了,”阿尔查图说着露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我的勇士们,很快就要降临到这座满是宝物的都城了。”
罗长峰闻言点了点头。
“你的脸,”阿尔查图又与他道,“需不需要我现在给你卸了?”
“再过几日,你现在还有别的事。”
“什么?”阿尔查图问罗长峰。
罗长峰遂从袖间抽出了张折起的纸条交给阿尔查图。
阿尔查图没有接,他看着罗长峰悬在半空的手:“这又是什么?”
“二楼最左侧的房里,交给胡将军,事关那日部署。”
阿尔查图两手一摊:“交给你吧,我要去看我的弟弟了。”
说完便作势准备走了。
“我劝你最好别去。”
罗长峰压低了嗓音,在阿尔查图身后道。
阿尔查图闻言阴恻恻地回头,瞥了眼罗长峰:
“你说什么?”
罗长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只是提醒你一句,都到这时候了朝廷那边的人也不都是什么酒囊饭袋,质子府上是重兵把守还是怎样的——”
罗长峰顿了顿,幽幽接道:“倘若你走运,说不定还能遇到那位。”
阿尔查图没说话,他警告性地看了眼罗长峰。
末了他还是略显嫌弃地接过了那被人举在空中良久的纸条,在即将踏出门的前一刻,阿尔查图听到身后罗长峰出声。
“我这个样子上不了楼,胡将军过了一宿不会走得太晚,我的人目前暂且都不在身边,烦你跑一趟了。”
阿尔查图走出柴房,抬头看,夜将将露出一丝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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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虚晃灯影相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