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寒凉的血变得滚烫,涌遍全身,商初犹豫一瞬,便向庭院深处的谭文卿跑去,将人撞了个满怀,他把头埋在谭文卿的肩上,眼泪洇湿衣衫,他道:“哥,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谭文卿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他回想起那份无意撞入自己眼中的考生名单,当初他读见时,是作何感想?谭文卿不记得了。
那个撞破岁月明晃晃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名字,他认不得吗?谭文卿不敢认得,亦没有做好去见故人的准备。
他遂怅惘地想:
小孩儿,你怎么也走上了这条路?
我又该如何是好?
被庄冉拉来侯府的谭文卿,本觉得这日有个不错的天色。
这侯府可比他的住处要有活气的多了,谭文卿其实挺庆幸这日其余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与他同坐的人,便只剩下了祁莘的师兄。边师兄和旁人都不一样,在他身边,谭文卿可以全无顾忌地放空自己,也可以思考许多事,不被打扰。
然而千般万般明晰的思绪,都在那突然出现的人面前断了线。
功亏一篑的人听到伏在他肩头的少年道:“哥,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他边抱着他,边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哥,你看到我在榜帖上的名字了吗?”
他道:“没事的,没事的,我来找你了。”
于是又一阵春风撩人。
谭文卿顿了顿,也抬起自己的手:“小初。”
谭文卿本想揉一揉少年的头的,然而手抬至腰际,他才惊觉少年已然破茧般长大,遂抬起的手落在了少年肩膀,谭文卿深吸口气,嗓音有些沙哑:“……我知道的。”
暮色渐消弭于春园,等谭文卿回过神来时,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了他和商初二人,他松开商初的怀抱,一时间竟不知为何有些无所适从,他想要出拱门去寻一寻庄冉的身影,想要问问庄冉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他和商初又是如何结识的。
然而步子方迈出一步,谭文卿回身看向商初,他想:罢了,下次再来寻吧。
转过身,谭文卿顿了顿,面对着这已经高出他些的少年,他牵起一个笑,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小孩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商初的脸泛起层薄红:“……哥。”
谭文卿摇了摇头。
天色实在不早,无声息的巨幕正悄然落到人间,谭文卿与商初道:“小初,今日有些晚了,你先回自己的住处,我到时再去找你,好吗?”
商初闻言摇了摇头:“哥,我没有住处。”
谭文卿顿了顿,没有说话,良久调侃般道:“状元郎,陛下赐你的府邸都早备好了,你何来‘没有住处’?”
“哥……”暮色下谭文卿看不清商初的神情,只听他道,“那不是归处。”
背光中,谭文卿咬紧了唇,久到有涩味在口中漫开,他抬起头,朝商初笑了下:“小初,听话。”
商初只一味地摇头,鼻头泛起酸楚:“……哥,让我随你回去吧。”
谭文卿背过身去,商初拽过他的手臂:“哥!”
谭文卿想要同商初讲道理:“小初,你该明白的,你现在不该同我……”
“哥,我不怕,好不容易见到你,我不想再同你分开了,我怕、怕……”商初说不出口。
“……”谭文卿回过头去看商初,昏暗的暮色中,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泪。
“……”
“……既然暂时没有收拾妥当,便先搬来我府上住吧,就一会儿,好吗?”
于是远家的孩子又有归处。
——
“哥,庄冉找过你?”
“我和他早在先前便相识了,不在这京城。”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
出侯府的路上,谭文卿同商初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见到有张熟悉的面孔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正往侯府里处走去,谭文卿顿了顿,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说说你们吧,你和小冉怎么认识的?”
“那可有缘了。”
“怎么有缘?”
“想想时间过得太快,我同他……”
——
夜幕已然完全落下,侯府后园的西墙边此时却仍有一双人影。
庄冉双手环抱住虞珵的腰把人抵在墙上,说话瓮声瓮气的:“走了吗?”
“走了,”虞珵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他抬手捏起庄冉埋在他身上的脸,掌心托住他的下颌,“你说你,人家兄弟俩相认,你哭什么?”
“我、我……”
“你你你,还哭。”虞珵说着替庄冉抹了把泪。
庄冉使劲捶了下虞珵,身前人的安慰又叫他忍不住瘪嘴了。
要说虞珵还是在当时庄冉站在谭文卿和商初身旁时,被边九从身后拍了拍肩膀提醒的,庄冉顺着端着一笸箩晒干草药的边九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了那正揣手往院内望的人。
见到虞珵的时候,庄冉愣了愣,却不知为何,他本提起的嘴角在那时便撑不住了。
庄冉向拱门外跑去,拽过虞珵便躲到了西墙边,然而虞珵问他什么,他都不说,一直到这会儿暗下的庭院内再无他人。
庄冉低头,有些气地捏着虞珵的手:“都怪你,早也不告诉我。”
虞珵轻声反问庄冉:“我告诉你了,你不也没立马找商初去?”
庄冉叹了声气,不再纠着虞珵,转而转过身,将后背靠在他的身上:“虞珵,我就想着,你说事情怎么老也这样,确实就算你再早告诉我,我也不忍心说,商初肯定是非常想见文卿的,只是文卿……似乎并不这样想。”
“你觉得他是怎样想的?”
庄冉歪了下头,靠着虞珵的肩膀,眼睛不知盯着何处:“文卿大概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定也是想见商初的,只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又或许他有别的考量,因为……当年的事。我现在这样做,真的对吗?”
“我觉得你做的是对的,谭文卿不能因为自己的后怕,去阻碍商初亲自要去探寻到的真相,商初也定有自己的抱负,”虞珵搂过庄冉的腰,轻轻吻了下他的发顶,“谭文卿也明白的,所以才一直拖着没有去见他,不是吗?情义总是这样,杂糅起来,叫人理不清。”
“所幸他没有那么做……”
——
京街边的油桐树被连续数日的雨水浇走了春末依旧残留的凉意,落花洋洋洒洒为灰色的石板路铺上薄香,往来的车马轻重缓急,被木制的车轮遍遍碾过,花香更浓了。
“人被放出来了多少?”
马车回侯府的路上,祁莘捏着只盛满茶水的瓷杯,放在自己的膝头处来回摩挲,行途中偶有颠簸,瓷盏却没有被晃出茶水,他将小窗的帷帘挑起望向窗外,湿润的香风股股探入车厢,没有得到回应,祁莘支着头的手伸向一旁,拍了拍假寐的虞珵。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虞珵缓缓睁开了眼,仰头望着车顶:“罗长峰那边的人没多大变化,阿尔查图那儿……基本除他本人都被释放了。”
祁莘闻言深吸口气,又叹出,身体倚靠着车厢:“接下来如何……阿尔查图和罗长峰可不一样,身在大褚,他背后代表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轻易动他,引起的也不是一亩两亩地的火了。”
“但我觉得这一仗迟早要有,”虞珵也转头望向窗外,“只是阿尔查图早先受审便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老汗王身上,自己无论如何表示一概不知,与罗长峰那边承认他是与老汗王共谋之人的口供一致。现在的问题也不止是阿尔查图,还有罗长峰那边——看上去树倒猢狲散,但他的根根本没有被拔掉。”
祁莘听到这儿顿了顿,他望向虞珵,捏玩瓷杯的手停住了动作,他明白虞珵的意思:这个朝堂已经烂透到骨子里了。
“那些或有关、或看上去与罗长峰毫不相干的人却都一味地维护着他,不管罗长峰用了什么手段,那都不是什么关键,或者说,他们乐得自己有什么被罗长峰威胁到的东西,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有借口放不下自己不敢光明正大觊觎的东西。”虞珵道。
多么身不由己,都是互相利用罢了。
“阿尔查图和罗长峰,谁都不能放回去。”虞珵又瞥向祁莘。
“嗯,”祁莘点了点头,“阿尔查图的人此番也必要有动作,对他们来说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们便放长线,司丞相不也正是这么想的吗?”
“嗯,至于罗长峰那边,”虞珵把头转回来,“他涉及太广,等真到那时候,投靠他的军部和文臣都会变成他的基石,我们要把这些人冠冕堂皇的理由撕了,让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再没有余地。”
虞珵的话叫祁莘听了稍稍踏实了些,他抿过一口茶,侧头却见虞珵仍旧皱着眉头。
“怎么了?”祁莘问虞珵。
虞珵犹豫了下,学着祁莘方才的动作支起头:“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祁莘:“什么?”
虞珵道:“阿卡哈。”
祁莘没有说话。
虞珵:“在你眼里……你看到的阿卡哈是什么样的?”
细想起一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祁莘顿了顿:“一个傻子。”
他如此回答虞珵,事实也确实如此。
虞珵:“你信吗?”
祁莘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我大概也是不信的。”虞珵叹了口气。
只是……到底要如何才能完全掩盖掉一个人身上过去所有的痕迹?
虞珵心道。
那是除了虞珵,连阿尔查图在内,都未曾见过的样子。
阿卡哈——
望不见天际与群峰的黑幕,跌撞到眼前的人尸与残臂,歇斯底里的马嘶声与人声交叠,刀鸣火光中吸进烫穿肺管的硝烟,吐出带血的碎肉与沙土,趟过没到脚踝的血泊与沸水,挥出去的长矛划破灾厄的出口……谁还剩最后一线清明,谁站到了最后?
那是无论在吴侬的细水里浸洗、在冠冕的官场上斡旋多久也抹不去的肃杀痕迹,它刺破血肉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个硝烟场上活下来的人心里,让每一个站到最后的人,身体里流的都是别人的血。
它为人铸就出褪去浮华、熔进骨髓里的气节,却亦编织了段永远无法与人道出口的梦魇,残存一生。
当年那个厮杀场上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首领执长戟直逼严阵以待的褚军防地,远空鹰雕长啸,站在黑骑上蓄势待发的身影在记忆中的虞珵眼里不断放大。
剑戟相触又推开,一次又一次的面对面交锋,虞珵看到那人血瞳中着甲胄的自己,甲胄被滚烫的鲜血染红,火光中反射出刺人目的光,竟显得对阵的少年眼神如此灼灼。
虞珵印象深刻,亦都不曾在如今的阿卡哈身上看到。
阿尔查图解释,阿卡哈曾在战争中身负重伤,致使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数月后醒来,便已成了痴儿,他比任何人都要心痛。
“我的父王如今亦已苛疾缠身,请允许我为他曾犯下的恶行赎罪。”
“至于阿卡哈,请放过他。”
伸出马车窗外的手指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虞珵有些出神。
吱呀的马车轮停下时,他对祁莘道:“我要再去见见阿尔查图。”
祁莘看了眼虞珵,没有回他的话,他一路上捻着车厢的小帘子,透过缝隙静静望着窗外的雨,却在这时忽然把帘子撩起,窗外的雨丝飘进来,祁莘笑了下,对虞珵道:
“将军,看看外面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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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情理如风雨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