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展公府的马车将叶苏月送回苏府侧门时,已是暮色四合。怀揣着那沉甸甸的百两银锭,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抱着一块寒冰,从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与那位白大人的短暂交锋,以及辅展公府森严气象所带来的压迫感,让她精疲力尽。然而,比身体疲惫更甚的,是内心那片荒芜的冰冷。断肠崖下的生死一线,太子府门前的羞辱斥责,赐婚圣旨下的心如死灰,祠堂内姐妹相对却暗流汹涌的悲凉……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最后凝结成的,只有“活下去”和“讨回来”这两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她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右腿,尽量避开人多的路径,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那座偏僻冷清的小院。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无声地叹息。
接下来的几日,叶苏月过得异常平静。她以腿伤未愈需要静养为由,几乎足不出户。伯父因得了她那“自愿”交出的调理太子的方子,正忙于揣摩钻研,意图借此攀上东宫的高枝,一时倒也懒得再来寻她的晦气。叶苏玉倒是来过两次,言语间依旧是那副温柔体贴、为她着想的长姐模样,反复叮嘱她安心养伤,莫要再惹伯父生气,也莫要再对太子心存妄念。
叶苏月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并不辩驳。她看着阿姐那张与母亲愈发相似,却渐渐被京城浮华侵染得失了本真的脸,心底最后那点温情也彻底封存。她们之间,横亘的早已不仅仅是一个李安,而是无法逾越的鸿沟。阿姐选择了依附和妥协,在既定的荣华路上踽踽独行,而她,则必须踏上另一条布满荆棘、或许更为血腥的道路。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闷雷在云层后滚动。叶苏月正倚在窗边翻阅一本泛黄的医书,试图从中寻找一些关于心疾猛药后遗症的蛛丝马迹——她始终对李安那日异常康健的状态心存疑虑。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
“叶姑娘可在?太子殿下旧疾复发,胸闷气短,太医院诸位大人皆束手无策,陛下口谕,命你即刻入东宫诊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叶苏月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皇命难违,纵然她心中对那座东宫、对那个人有千般不愿、万般厌恶,此刻也不得不从。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平静地应了一声:“民女接旨,这便准备药箱。”
再次踏入东宫,气氛与上次宴会时的喧嚣截然不同。宫人们个个屏息凝神,步履匆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和压抑。浓重的药味从殿内飘散出来,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病人的衰败气息。
引路的内侍直接将叶苏月带到了李安的寝殿外间。太医院的刘太医和另外几位御医正聚在一处低声商议,个个眉头紧锁,面带忧色。见到叶苏月,刘太医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苏姑娘,你可来了!殿下今日晨起便觉不适,用了叶太医……哦,就是你伯父新调整的方子后,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如今已是气息急促,时昏时醒。”
叶苏月目光扫过几位御医,他们的眼神复杂,有期待,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毕竟,之前太子一直是由她主要负责调理,如今在她“交”出方子后反而病情加重,这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民女先去为殿下请脉。”叶苏月不欲多言,提着药箱便向内间走去。
内间光线昏暗,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宫灯。李安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微微发绀,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双目紧闭,眉头因痛苦而紧紧蹙着,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声粗重得吓人。往日里那份储君的威仪和清冷,此刻被病痛折磨得荡然无存,只剩下脆弱。
叶苏玉正守在榻边,用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额角的汗珠。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衫,未施粉黛,眼圈微红,更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见到叶苏月进来,她抬起泪眼,声音带着哽咽:“月儿,你来了……快看看殿下,他这是怎么了?伯父的方子,明明是照着你的底方调整的,怎会……”
叶苏月没有理会她话语中那若有若无的、试图将责任引向自己的意图。她径直走到榻前,目光冷静地审视着李安的状况。那异常红润的脸色,绝非健康的征兆,更像是虚火上炎,内里已被掏空。
她伸出手指,搭上李安露在锦被外的手腕。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那温度让她微微一怔。凝神细诊,脉象果然如她所料,甚至比那日宴会仓促间摸到的更为糟糕——浮取洪大而躁动,仿佛烈火烹油;沉取却空虚无力,如朽木中空。这是典型的“阴竭阳浮”之象!
她之前交给伯父的方子,重在固本培元,缓缓图之,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造成如此猛烈的效果。唯一的解释,就是伯父为了急于求成,彰显医术,在她方子的基础上,擅自加入了药性极为猛烈的虎狼之药,强行催发李安本就虚弱的心阳,造成了眼下这种外强中干、濒临崩溃的局面!
真是……愚蠢又狠毒!为了前程,竟敢拿储君的性命做赌注!叶苏月心中冷笑,伯父的贪婪和短视,超出了她的想象。而这,或许也正是她等待的机会。
“月儿,殿下情况如何?”叶苏玉见她久久不语,神色凝重,忍不住焦急地问道。
叶苏月收回手,站起身,目光扫过跟进来的刘太医等人,声音清晰而平稳:“殿下此乃误用虎狼之药,导致虚阳外越,心阴耗竭。若再晚片刻,恐……回天乏术。”
“什么?!”叶苏玉惊呼一声,险些晕厥过去,幸得身旁的宫女扶住。
刘太医等人亦是面色大变,他们虽也诊出脉象凶险,却不敢如叶苏月这般直言不讳。
“那、那可如何是好?”刘太医急声问道。
叶苏月走到桌案前,铺开纸笔,沉吟片刻,便开始挥毫书写。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此刻,她不是那个被太子厌弃的叶苏月,也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而是一个掌握着生死线、与阎王争命的医者。
新开的方子,与她之前的风格大相径庭。她弃用了所有温补之药,转而用了大量滋阴潜阳、镇摄浮火的药材,其中甚至包括几味药性峻烈、寻常医者不敢轻易使用的“反佐”之药。写完后,她将方子递给刘太医:“按此方,速去煎药。三碗水熬成一碗,要快!”
刘太医接过方子,快速浏览一遍,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苏姑娘,这……这几味药,是否过于险峻?殿下如今身体虚弱,恐怕承受不住啊!”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叶苏月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殿下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若再按部就班,温吞进补,无异于抱薪救火!唯有以此猛药,先将外越的虚阳强行压回,护住最后一点心脉生机,方有一线希望。若有什么差池,我叶苏月一力承担!”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决绝。刘太医看着她,又看看榻上气息愈发微弱的太子,最终一咬牙:“好!就依苏姑娘所言!”他亲自拿着方子,快步出去安排煎药。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李安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雷声。叶苏玉坐在榻边,紧紧握着李安的手,泪珠无声滑落。她看着叶苏月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有依赖,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被掩盖得很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嫉妒叶苏月在这种时刻所展现出的、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冷静和能力。
汤药很快被送来,浓黑如墨,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叶苏月亲自试了试温度,然后示意宫人将李安稍稍扶起。
喂药的过程并不顺利。李安牙关紧咬,意识模糊,药汁难以灌入。试了几次,都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染脏了明黄的寝衣。
叶苏玉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却又帮不上忙。
叶苏月蹙了蹙眉,忽然俯下身,凑到李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冷而清晰地低语道:“李安,你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你甘心吗?”
不知是听到了她的话,还是巧合,李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叶苏月趁机用小勺撬开他一丝齿缝,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渡了进去。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果断。此时此刻,救命远比姿态重要。
一碗药,足足喂了半个时辰,才总算见了底。
喂完药,叶苏月已是额角见汗。她示意宫人将李安放平,自己则拉过一张绣墩,坐在榻边,寸步不离地守候着。她需要观察服药后的反应,随时调整后续方案。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暴雨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琉璃窗,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污浊冲刷干净。
殿内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李安潮红的脸色开始慢慢褪去,转为一种虚弱的苍白,胸口剧烈的起伏也逐渐平缓下来,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艰难。最危险的时候,似乎过去了。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叶苏月再次为他诊脉,脉象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躁动浮越之气已明显被压制下去。她提笔,又写了一张调理的方子,交给刘太医:“危险已过,后续按此方温养即可。切记,循序渐进,不可再妄用猛药。”
刘太医接过方子,连连称是,看向叶苏月的目光中,已带上了由衷的敬佩。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李安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和迷茫,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守在榻边、面色疲惫却眼神清亮的叶苏月。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叶苏玉见状,立刻扑到榻前,握住他的手,喜极而泣:“殿下!您终于醒了!您吓死阿玉了!”
李安的目光掠过叶苏玉,最终仍定格在叶苏月身上。他的眼神复杂,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他似乎想从叶苏月脸上找出些什么,是幸灾乐祸?是故作镇定?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他只在叶苏月眼中看到了一片平静的湖面,深不见底,不起波澜。
“你……”他终于沙哑地开口,声音微弱,“……救了孤?”
叶苏月站起身,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姿态疏离而恭敬:“民女只是尽了医者的本分。殿下既已无碍,民女告退。”
她甚至没有去看叶苏玉那瞬间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也没有等待李安的任何回应,提起药箱,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个从鬼门关抢回一条性命的人,与她毫无干系。
“叶苏月!”李安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叶苏月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李安望着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的雨幕中,心头莫名一空。殿内浓郁的药香萦绕在鼻尖,这熟悉的、曾属于她的气息,此刻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和……失落。
他忽然想起断肠崖下,想起她捧着紫须参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想起自己曾脱口而出的“不自量力”和“哗众取宠”……
而刚才,在他生死一线之际,是她用那般果断甚至堪称狠厉的手段,将他拉了回来。她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没有一丝挟恩图报的意味,仿佛他李安的性命,于她而言,真的就只是一份“医者的本分”。
这与叶苏玉时刻不离的温柔陪伴、泪眼婆娑的担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叶苏玉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异样,轻轻依偎过来,柔声道:“殿下,您醒了就好。月儿她……性子冷,您别介意。这次多亏了她。”
李安收回目光,看着身边温柔婉约的未婚妻,勉强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孤知道。这次,辛苦你和……她了。”
然而,他心底那个关于“青松山下”的模糊影子,以及叶苏月那双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眸,却在此刻奇异地重叠了一下,让他产生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动摇和困惑。
殿外,暴雨如注。
叶苏月走出东宫,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衫。她却毫不在意,反而仰起脸,任由雨水冲刷着面颊,仿佛要洗净方才在那座宫殿里沾染的所有气息。
东宫的药香,浓烈而苦涩,一如那里的人心。
而她,已亲手在其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怀疑、关于审视,或许……也关于颠覆的种子。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
她深吸一口带着雨腥气的冰冷空气,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凉的银针——那是她惯用的医针,也是她防身的武器,更是她提醒自己永远保持清醒的警钟。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一步步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