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梦 第2章 金鱼

暑假找工作的事叶伽没有提前跟家里说，因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所以直到收到通知她才回家告诉程锦还有叶启山这件事。

饭桌上，叶启山正在倒酒，程锦刚从外面洗完澡回来，支在水泥地板上的小方桌上堆摆着几个袋子，里面装着的是他们今晚的晚饭。

叶伽把书包摘下来放到床尾的位置，在水盆里倒了些干净的水，洗完手后转身去橱柜里找碗筷，明黄色的油漆已经随着时间的久远慢慢褪色，连带着的还有细碎的裂纹木屑，叶伽盯着碗底沾染上的那一小块木头碎屑，面色平静，转身去拿水舀将那几只碗彻底冲洗干净。

“也行，挣点钱回头等你开学也能替我们承担点学费。”叶启山说完，酌了一口酒，斯哈声像是某种信号。

程锦站在帘子后面换衣服，“一个月多少钱？”

叶伽把碗筷摆好又把装在袋子里的菜全都放进盘子里套好，“1800，老板说会有奖金而且也可以包吃住。”

程锦这时已经换好衣服把帘子拉开，弯着腰将湿答答的头发随着动作裹进干毛巾里。

“在哪儿？”程锦问。

叶伽说了个位置，说完将程锦之前新带回来的那把新凳子递过去。

程锦点点头，又问：“烧烤店？”

叶伽嗯了声。

叶启山喝酒吃菜的声音有点大，听两人说完突然噤声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程锦，“你去过？”

程锦没理他而是继续和叶伽讲话：“有没有朋友和你一起？烧烤店不安全吧。”

叶伽说没有。

程锦叹了叹气，“明天我让朋友帮忙在超市给你找份兼职，现在是暑期，大超市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

叶伽说了声好，她没打算跟家里对着干，如程锦所说烧烤店的确不安全，而最开始她以为妈妈会不同意，叶伽突然想到什么，把筷子放到碗上，无意的，竟然恰好对上磕坏的碗沿上，因为紧张，叶伽清了清嗓子，“提前说好，这钱我是打算用来买手机。”生怕他们下一秒就说出拒绝的话，她很快又说：“剩下的钱凑进学费里。”

叶启山原本平坦的眉毛这会儿皱成了座小山，“之前给你买的那个手机呢？”

“坏了，我拿去店里修，老板说已经没什么修的必要。”

“哪家店的老板？他懂个屁，你拿给我，我明天拿去店里让别人修。”叶启山说完朝她伸手。

叶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叶启山正准备说什么，一直没说话的程锦这时说：“随你，能坚持下来再说，上班可不比上学轻松。”

这话细听其实算不上答应，但对叶伽来说已经足够。

“好。”

叶启山有些没好气，转头看一眼程锦，“她要真坚持下来你还真让她买？”

程锦没理他这句，话头转到他身上，“这个月工资你们已经发了吧？房租要交了，房东前两天又来催了。”

叶启山端起杯子一口喝尽装在里面的半杯酒，“钱钱钱，一天到晚就知道钱。”说完站起身径直走到床边躺了上去，身上穿着那件从外头穿回来的外衣。

程锦吃了两口菜转头瞪他：“出去洗澡去。”语气十分不好。

叶伽刚夹了一口菜这会儿连咀嚼的声音都放轻，生怕会掺进这场争吵。

风雨欲来。

她其实习惯了，可习惯是一回事，排斥不排斥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今天很累，不想跟你吵，洗个澡有这么难吗？！”程锦说着已经拿着筷子走到叶启山面前，“你自己闻不到自己身上那股汗馊味还有酒味？”

叶启山被念叨烦了终于从床上坐起来，“你不就是你嫌弃我钱挣得少吗？是，你工资挣得多，再多不也就多那几百块吗？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成天就是这堆破事，除了钱就是钱！”

程锦肩膀颤了颤，冷笑：“你自己没出息就别怪别人看不上你，好的工作给你找了你不去，不是嫌累就是嫌别的，又想当顶梁柱又不想吃顶梁柱的苦，什么好事都让你摊上了？这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我走，我走，不在这儿碍你眼！”叶启山边说边穿衣服，嘴里不忘嘀咕：“生了个赔钱货我都没说什么，要是个儿子我挣钱还有点劲儿！”

叶伽对这些话已经免疫，但听到难免还是会不舒服，没忍住皱了皱眉。

这话她从记事起听到现在，没新意，翻过来倒过去地讲，尤其是每次在程锦和叶启山两人吵架的时候说的最多。

程锦被气的喘不上来气，站在一边轻轻捶胸口，还不忘对叶启山放狠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那点破事！”

叶启山原本已经走到门口，听程锦这么说转头看她，顺带瞟了一眼叶伽的方向，眼神看着有点心虚，但也仅仅只有一秒便恢复如常，“我看你是没事找事！”

程锦还想说什么，叶启山已经开门离开，屋内只剩下刺耳的关门声，回荡，转旋，最终落地，消失不见。

这顿饭不欢而散，程锦在叶启山出去后不久也换了身衣服，离开前让她早点睡。

叶伽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问：“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程锦没回答只说：“有事打电话。”

耳边响起关门的碰撞声，最后彻底安静，叶伽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食欲全无，面无表情地起身收拾。

当晚，程锦还有叶启山谁也没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叶伽从院里洗完头再进屋的时候看到叶启山正站在床头收拾东西，他面前摆放着一个黑色的大包，像是空洞洞的黑洞，叶伽目光也被吸了进去，端着洗脸盆愣在门口僵住。

察觉到身后有人，叶启山只是回头扫她一眼，随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往包里一件又一件的塞衣服，叶伽的角度刚好看到叶启山的手在一个盒子面前顿了顿，随后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薄薄的酒红色本子一并塞了进去，速度很快，但叶伽还是看清楚那是什么。

她端着盆的手晃了晃，然后回手把身后的门彻底打开，跨步走过去，在叶启山反应过来之前动作很快地伸手精准地把那个本拿了出来。

叶启山先是惊了一跳，视线先是落在她还挂着水珠的脸上然后飘向她手上拿着的那个存折本，语气十分不好，“给我！”

叶伽退后几步，摇摇头，“等妈妈回来再说。”态度十分坚定。

叶启山恨恨地说：“就知道你这丫头片子不会跟我一条心！闺女就是不如儿子，白眼狼！”

叶伽没反驳也没说话攥着手上的东西转身就往外走。

叶启山到底是死要面子的人，门大开着，为存折里的一点钱没必要破坏自己在外人面前一直是老实本分的形象，反正这段时间他的工资都只是交给程锦一部分，钱已经被他转移的差不多，但他心里气不过，对着叶伽离开的方向低低咒骂一声而后恶狠狠地冲灰扑扑地水泥地面啐了一口痰，“什么东西！赔钱货！”

三天后，程锦回家，身上换了一件叶伽从来没见过的漂亮裙子，手上拎着几个包装精致的商品袋子，叶伽刚从外面晾完衣服回来，心尖如飘浮在海面的小船晃了晃，眸色一瞬间从灰色变成彩色，阳光透过旧布帘洒在她白皙的脸上，似是高级宴会头顶的水晶灯，透过水晶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程锦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床上，语气淡淡地问：“你爸这几天回来过吗？”

叶伽点点头，“回来过，收拾了些衣服，他是要出差吗？”

程锦听到这句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他那破工作往哪儿出差？”

程锦一直对叶启山这份工作不看好，年纪轻轻身体健康硬朗出去做点什么工作都挣的比这份多，可他不听，她也不再提，日子就这么得过且过着，不富裕倒也能活，好在她这份工作工资多一些，却也只是刚刚好而已。

“你坐这儿，我有事跟你说。”程锦坐到床上，对一旁的叶伽招了招手。

听到这句话，叶伽只感觉自己心脏像是漂浮着，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间，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在放大，尤其是摆在程锦旁边那几个好看的袋子，有点不真实。

今天是她的生日，叶伽还以为因为那场争吵已经不会有人记得。

这么多年，她已经不渴求自己会收到一份生日礼物。

十几年来，叶伽真正过生日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几年随着她长大干脆完全被忘记，如果刚好有人记得，她也许会得到一碗长寿面，绿色的蔬菜漂浮在汤面，碗底藏着一颗鸡蛋。

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有总比没有好吧，她常常这么想。

程锦完全没察觉到女儿的反常，还以为她又在发呆，于是喊她：“叶伽？想什么呢？”

叶伽猛地回神，神色慌乱地摇摇头，“没想什么。”

程锦有点生气，眉头拧了拧，“那你说说我刚才说什么了？”

叶伽慌了一下，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程锦无奈叹气，只好重复：“我和叶启山离婚了，今天早晨去办的手续。”

叶伽哦了一声，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一次好像是真的，程锦这次并没有说狠话，她说已经办了手续，叶伽回想起叶启山来收拾东西，当时以为他又要出去躲一段时间，毕竟以往两个人吵架最凶的时候，叶启山也不是没这么做过。

难怪他要拿走存折。

“财产怎么分？”这话说出来叶伽自己都有点惊到了，他们这个家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房子是租的，睡的床是房东本来放在这里的东西，除了橱柜里的盆盆罐罐还有小冰箱里的吃食，剩下的就是各种衣物的私人物品。

果然，程锦也跟着笑出了声：“我和你爸过了这么多年剩下的就一存折，这几年我往里面存了点钱，不算多但也不少了，叶启山那人跟我藏心眼，工资只交三分之一，时不时的转出去今天说投资明天又说做生意......”

正值盛夏，屋外蝉声鸣鸣，屋内老旧电扇的扇叶声嘎吱嘎吱不停，天气炎热，叶伽这会儿额头沁了一层汗，后背也湿了一大片，她原本是打算换身衣服的，衣服就放在程锦身后，这会儿身上粘腻的让人难受，她听着程锦坐在那里跟自己碎碎念，俯身准备去拿衣服时叶伽注意到程锦脖子上有几处被掩藏在薄纱下的红痕。

程锦没发觉叶伽突然停在身前的那只手，而是继续说：“眼看着房租就要到期了，这两天咱们一起收拾收拾东西。”

叶伽错开眼神，从她身后快速拿起被她一早铺在床上的干净衣服，“搬去哪儿？”

叶伽看着她手指摆弄了几下领口处的薄纱，漫不经心道：“回头再说。”

“他呢？还回来吗？”叶伽语气很淡，好像问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好像只是礼貌性地问一下。

程锦早就不想跟叶启山过了，活到这岁数房子还是租的，一眼就到头的日子没什意思，第一次发现他外面不对劲时她首先是愤怒不甘最后冷静下来，只想离婚，离他远远的。

“叶启山不要你，他跟外面那女人纠缠挺久了，这回估计是被那头催的没辙了，听说那女人怀的是个儿子。”说到这儿程锦冷呵呵地笑，“算了，不说他，今天晚上咱们出去吃麻辣烫，夜市你最爱吃的那家，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

话说完，程锦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叶伽站在原地眼看着她把那些精致的礼品袋一一拆开，拆到最后一个是一件女士内衣，粉色蕾丝边，透着俏皮的颜色，叶伽眼睛亮了亮。

程锦拿起那件内衣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然后转头问站在那里的叶伽：“怎么样？好看吗？”

像是被风吹灭的烛火，叶伽木讷地点点头，好看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程锦继续在说，“跟你爸过了这么多年，也就开始那几年还凑活后来你出生他就变了，忽冷忽热不说，我坐月子那段时间最常听到的就是赔钱货这种话，当时我俩身边的朋友一个个也先后结婚生子，他看见人家生的都是儿子心里更吃味......”话说到这儿，程锦声音变得哽咽。

叶伽走过去，抬起的手最终又落下，她没说话，程锦像是有所感知抬头看她一眼，语气很不好地说：“和你爸一样铁石心肠，白眼狼，你要是个男孩儿没准这日子还好过点。”

叶伽很想说不是的，她并没有铁石心肠，她也心疼她，可这个家并没有教会她要如何爱人，如何对亲人展示自己的担心，关心的话，亲密的举动在心底燃起的那一瞬间又会因为那双冷漠毫无色彩的眼神而被吓退。

对错与否从来不以她的意志决定，不过是长辈们的一句话，久而久之叶伽开始吝啬自己的感情，给不给好像都是一种过错。

那不如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