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京城已裹着凛冽寒气,铅灰色的云低悬在屋檐上,仿佛下一刻就要落雪。
沈绪之临时住处的窗棂上糊着加厚的棉纸,屋内燃着银丝炭,暖融融的热气裹着淡淡的松木香,驱散了室外的严寒。
裴知衍正蹲在樟木箱前,指尖轻轻抚过一件玄色狐裘大衣的毛领 —— 那是他上月特意让京城最好的皮货商做的,选的是极少见的玄狐腹毛,摸起来软如云絮,里子还缝了一层薄薄的羊绒,最是御寒。他记得去年沈绪之在漠北守关时,曾因披风单薄冻得咳嗽了半个月,那时他便暗下决心,若再去寒地,定要给沈绪之备件最厚的衣裳。
“塞北的冬天来得早,听说上月已经下过一场雪了,积雪能没到脚踝。” 裴知衍将狐裘叠得整整齐齐,放进箱角,旁边还摆着两双厚毡靴,靴底纳了三层羊毛,鞋头缝着防滑的鹿皮,“你夜里议事时定要披着狐裘,靴子里也垫上羊毛袜,别再像上次那样硬扛。”
沈绪之从身后走过来,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指腹不经意蹭过他微凉的耳垂 —— 裴知衍素来畏寒,哪怕在暖房里,耳尖也常带着点薄红。
他弯腰,下巴轻轻抵在裴知衍发顶,声音里带着笑意:“知道了,都听你的。” 说着,他从箱角翻出个绣着桂花的小布包,里面是之前在江南时,裴知衍特意买的桂花糖,一颗颗裹着透明的糖纸,还带着西湖边桂花的甜香,“这个也带上,路上你要是觉得乏了,就吃一颗。你上次说喜欢,我让掌柜多装了两斤。”
裴知衍仰头看他,眼底盛着细碎的笑意,像落了星光。
他伸手接过布包,揣进怀里,胸口贴着糖纸的微凉,心里却暖融融的:“好。对了,北境的使者昨日派人来传信,说额尔敦首领已在草原上搭好了暖帐,还杀了肥羊,酿好了马奶酒,就等着我们过去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让书吏备了治风寒的汤药,装在暖药壶里,路上每隔两个时辰喝一次,免得你又着凉。”
沈绪之笑着点头,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我已让人备了两辆马车,一辆装行李,一辆我们坐。车里铺了三层羊毛垫,还放了两个铜制的暖手炉,你晕船,这次走陆路,慢些走也无妨,遇到好的驿站就多歇一日。”
他又转身看向门外,对守在外面的禁军统领道,“明日启程后,每日午时和酉时,务必提前找好驿站,备好热食和热水,裴大人胃不好,不能吃冷食。”
统领躬身应下,裴知衍站在一旁,听着沈绪之细致的叮嘱,耳尖微微发烫,却忍不住弯了嘴角。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队伍便启程了。
沈绪之带了两百禁军,皆是从京营里挑选出的精锐,个个身材魁梧,铠甲锃亮,骑马走在马车两侧,步伐整齐划一。裴知衍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一角,看着京城的城门渐渐远去,城外的农田已收割完毕,田埂上覆着一层薄霜,像撒了层白糖。偶尔能看到几只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给寂静的清晨添了几分生气。
马车走得平稳,裴知衍靠在软垫上,翻看着盐税案的后续文书 —— 江南新任命的知府已上任,正在整顿盐场,将查抄的王元宝家产分发给受剥削的盐工,文书里还附了盐工们写的感谢信,字迹虽潦草,却满是感激。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车外传来沈绪之的声音:“裴知衍,你看外面。”
他连忙掀开帘子,只见前方路边的驿站旁,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正围着马车跑,手里举着刚编好的草蚂蚱。
沈绪之勒住马,从怀里摸出几颗桂花糖,递给跑在最前面的孩子:“慢点跑,别摔着。” 孩子接过糖,怯生生地道了声谢,又跑回去分给其他伙伴。裴知衍看着这一幕,从车里拿出个布包,里面是他特意准备的小点心,递给沈绪之:“给孩子们分了吧,路上也没什么好东西。”
沈绪之接过布包,笑着点头,将点心分给孩子们。
看着孩子们欢呼着跑远,裴知衍靠在车帘上,轻声道:“真好。” 沈绪之催马走到马车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等以后,我们也去江南的小镇住些日子,看孩子们在河边放风筝。”
行至第三日,天忽然变了脸,寒风卷着雪花飘下来。
沈绪之担心裴知衍着凉,让队伍在附近的驿站停留。
驿站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沈绪之让人在屋里生了火,又让驿站的伙计煮了姜汤。裴知衍坐在桌前整理文书,手冻得有些僵硬,刚要呵气暖手,沈绪之忽然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沈绪之的掌心温热,裹着他微凉的指尖,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怎么不戴暖手炉?” 沈绪之皱眉,从怀里摸出个铜制的暖手炉,塞进他手里,“里面的炭还是热的,别冻着了。” 裴知衍握着暖手炉,看着沈绪之替他把文书挪到离火近的地方,又给他盛了碗姜汤,心里满是暖意:“你也喝一碗吧,外面雪大,别着凉了。”
沈绪之接过姜汤,坐在他身边,看着窗外的雪花:“禁军统领说,这雪明日就能停,我们后天就能进入塞北地界了。” 裴知衍点头,喝了口姜汤,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寒意:“塞北的雪,定比京城的大吧?” 沈绪之笑了:“是啊,去年在漠北,雪下得能没过马腿,不过草原的雪景很好看,一片白茫茫的,像铺了层银子。”
第五日清晨,雪果然停了。
队伍继续前行,刚过了一道山口,眼前的景色忽然变了 —— 平坦的农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草原,枯黄的草浪在风中翻滚,像一片金色的海洋。偶尔有几群牛羊散落在草原上,像撒在绿毯上的珍珠,远处的山坡上,隐约能看到几顶白色的帐篷,像落在草原上的云朵。
裴知衍掀开帘子,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连风刮在脸上的凉意都忘了:“这就是塞北草原?比书上写的还美。” 风卷着青草的气息吹进来,带着淡淡的奶香,让人心旷神怡。
沈绪之勒住马,与马车并行,伸手将他散落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是啊,等过了前面的山口,就能看到额尔敦的帐篷了。” 他指着远处的一群牧民,“你看,那是西漠的牧民,他们在放牛羊,这个季节的草原虽冷,却也安静。”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十几个穿着蒙古袍的汉子骑马迎上来。
为首的正是额尔敦,他身材魁梧,脸上刻着草原人特有的风霜,看到沈绪之,立刻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用生硬的中原话笑道:“沈将军!裴大人!你们可算来了!我已在帐篷里备好了马奶酒和手抓肉,还有我妻子做的奶豆腐,就等你们了!”
巴图也跟在后面,手里牵着两匹健壮的骏马,马背上铺着绣着花纹的鞍垫,鞍垫上还绣着东纥部落的图腾 —— 一只展翅的雄鹰。“这是我们东纥最好的马,叫‘追风’和‘踏雪’,跑起来比风还快!” 巴图拍了拍马脖子,骏马打了个响鼻,显得格外精神,“沈将军,你试试‘追风’,它最通人性!”
沈绪之接过马缰绳,翻身而上,动作利落。
他轻轻一夹马腹,“追风” 便慢慢跑了起来,姿态矫健。裴知衍看着那匹高头大马,心里有些犹豫 —— 他骑惯了温顺的小马,这般健壮的骏马,总觉得不好驾驭。沈绪之看出他的心思,催马走到他身边,伸手:“来,我带你。”
沈绪之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温暖而有力,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
借着力气翻上马背,他坐在沈绪之身前,后背贴着对方坚实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绪之沉稳的心跳。
沈绪之伸手搂住他的腰,手臂轻轻环着他,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怕,‘踏雪’很温顺,我慢慢骑。”
说着,他轻轻一夹马腹,“踏雪” 便慢慢跑了起来。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草原特有的青草与马奶酒的香气,裴知衍靠在沈绪之怀里,看着两旁飞驰而过的草原景色,忽然觉得,骑马也不是那么可怕。沈绪之偶尔会低头,在他耳边介绍草原的景色:“你看那边的小山坡,夏天的时候会开满黄色的野花,牧民们会在那里举办篝火晚会;还有那条小河,夏天的时候水很清,能看到里面的鱼。”
到了帐篷区,额尔敦领着两人走进最大的一顶帐篷。
帐篷里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是用草原特有的羊毛织成的,上面绣着彩色的花纹,是额尔敦的妻子亲手织的。
帐篷的四周挂着几串风干的牛肉干和奶疙瘩,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中间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一壶马奶酒,酒壶是用黄铜做的,擦得锃亮,旁边还有几盘手抓肉、奶豆腐和炒米。
额尔敦的妻子是个爽朗的草原女子,穿着色彩鲜艳的蒙古袍,头上戴着银饰,看到他们进来,连忙端来热奶茶:“裴大人,沈将军,喝杯奶茶暖暖身子吧,这是用刚挤的牛奶煮的,加了砖茶,很好喝。”
裴知衍接过奶茶,温热的杯子裹着掌心,喝了一口,奶茶醇厚香甜,带着淡淡的茶香,忍不住赞道:“真好喝,嫂子的手艺真厉害。” 额尔敦妻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裴大人要是喜欢,我教你做,回去也能自己煮。” 裴知衍点头应下,沈绪之在一旁看着,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额尔敦给两人倒上马奶酒,举杯道:“沈将军,裴大人,这杯我敬你们!上次若不是你们,西漠和东纥的草场早就被北境王占了,我们也不能安稳地过冬。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绪之与裴知衍也举杯,将马奶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先是辛辣,而后回甘,带着草原的烈劲。裴知衍有些不适应,咳嗽了两声,沈绪之立刻给他递过一块奶豆腐:“慢点喝,这个能解辣。” 奶豆腐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奶香,果然压下了酒的辛辣。
接下来的两日,两人忙着与北境的使者商议盟约的细节。裴知衍坐在帐篷里,仔细核对文书,连一个字的措辞都不肯放过。当看到文书里 “北境每年朝贡战马两百匹” 的条款时,他皱起眉,对北境使者道:“之前约定的是三百匹,为何此处写成了两百匹?”
北境使者眼神闪烁,试图辩解:“裴大人,北境今年遭了雪灾,战马数量不足,两百匹已是极限。” 裴知衍拿出之前截获的北境密信,放在桌上:“可密信里说,北境今年新养了五百匹战马,为何会不足?使者若是没有诚意,这盟约便不必签了。”
北境使者脸色一变,刚要开口,沈绪之忽然走过来,将一杯马奶酒放在桌上:“使者若真心想和谈,便按之前约定的来。否则,北境王的人头,三日后便可送到漠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北境使者被他的气势震慑,只能点头:“好,就按三百匹来写。”
裴知衍抬头看向沈绪之,眼底满是感激。沈绪之对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动作无声却充满力量。
另一边,沈绪之与额尔敦、巴图坐在帐篷里,交流草原的近况。额尔敦叹了口气:“今年冬天来得早,牧草不够,不少牛羊都冻饿而死了。” 沈绪之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张图纸:“这是中原的农具图纸,有犁、耙,还有灌溉用的水车。我会派工匠来草原,教你们打造农具,再教你们种耐寒的作物,比如青稞,这样冬天就有更多的粮食了。”
巴图接过图纸,激动地说:“太好了!沈将军,要是能种出青稞,我们冬天就不用挨饿了!” 沈绪之笑了:“还有,我会让朝廷拨一批粮草过来,先缓解你们的困境。”
盟约签订那日,草原上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额尔敦杀了一头肥羊,将温热的羊血涂在盟约的卷轴上,这是草原最庄重的仪式,代表着永不背叛。
北境使者、沈绪之、裴知衍,还有巴图,依次在卷轴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仪式结束后,部落的人围着篝火跳起了舞,牧民们弹着马头琴,唱着草原的歌谣,歌声悠扬,回荡在草原上。
额尔敦拉着沈绪之去赛马,裴知衍坐在一旁的羊毛毯上,看着沈绪之翻身上马。沈绪之穿着玄色劲装,腰间佩着 “承影” 剑,头发被风吹起,像一只展翅的雄鹰,格外耀眼。
随着额尔敦一声令下,沈绪之和巴图骑着马飞驰而出,两匹骏马在草原上奔跑,扬起阵阵尘土。裴知衍站起来,用力挥手,喊着 “沈绪之,加油!”,声音里满是激动。
最终,沈绪之赢得了比赛。他骑马回来时,额头上沾着汗珠,脸上带着笑意。裴知衍连忙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累了吧?快擦擦汗,别着凉了。” 沈绪之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忽然拉起他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骑着马,朝着草原深处走去。
夕阳西下,将草原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的山峦像被镀上了一层金边,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沈绪之勒住马,指着前方的一片湖泊:“那是天鹅湖,每年这个时候,会有天鹅来这里过冬。”
裴知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几只白色的天鹅在湖面上游弋,夕阳的光洒在它们身上,像披上了一层金纱。
湖水清澈,倒映着夕阳和天鹅的身影,美得像一幅画“真美。” 他轻声说,忽然感觉到沈绪之握住了他的手,指尖与他的指腹相扣,温暖而有力。
“裴知衍,” 沈绪之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等明年春天,我们再来这里,看天鹅北飞,好不好?” 他看着裴知衍的眼睛,眼底映着夕阳的光,像盛着一片星海。
裴知衍转头看他,心跳忽然快了几分。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好。还要去江南看西湖的荷花,去蜀地看雪山,去岭南看荔枝。”
沈绪之笑了,将他往怀里紧了紧,下巴抵在他的发顶:“都去,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着你。” 风轻轻吹过,带着天鹅湖的水汽,两人坐在马背上,静静地看着夕阳沉入地平线,湖面的天鹅渐渐消失在暮色里。
裴知衍靠在沈绪之怀里,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心跳,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
次日,两人准备启程回京。
额尔敦和巴图带着部落的人来送他们,手里提着装满马奶酒、牛肉干和奶豆腐的袋子,塞进沈绪之手里:“沈将军,裴大人,路上吃。这些牛肉干是用最好的黄牛肉做的,能放很久;马奶酒是我亲手酿的,暖身子。明年一定要来啊!我们等你们来参加那达慕大会!”
额尔敦的小儿子,一个约莫五岁的孩子,拉着裴知衍的衣角,怯生生地递给他一个用羊毛编的小天鹅:“裴大人,这个给你,像天鹅湖里的天鹅。”
裴知衍蹲下来,接过小天鹅,摸了摸孩子的头:“谢谢你,真好看。明年我来,给你带京城的糖人,好不好?” 孩子用力点头,开心地笑了。
沈绪之与裴知衍翻身下马,与额尔敦、巴图拥抱告别。直到草原上的帐篷渐渐变成小点,裴知衍才收回目光,靠在沈绪之怀里,轻声道:“这里真好。”
“是啊。” 沈绪之点头,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等以后,我们可以在草原上盖一座小房子,春天看草原变绿,夏天看牛羊满坡,秋天看草浪翻滚,冬天看白雪皑皑。”
裴知衍闭上眼睛,嘴角扬起笑意:“好。”
马车缓缓驶离草原,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车里的桂花糖散发着甜香,狐裘大衣叠放在一旁,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留下淡淡的暖意。裴知衍靠在沈绪之肩上,翻看着盟约的卷轴,轻声道:“回京后,我们先给主上复命,然后休沐几日,去游西湖好不好?我想看看西湖的春天。”
沈绪之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