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钝刀,一刀一刀刮在断魂崖上。
崖角残雪被掀起来,砸在脸上,先麻后疼,像迟到的警告。苏晚烬却顾不上疼——她的全部注意力都用来呼吸。每一次吸气,喉管里灌进的都不是空气,而是魔尊墨渊留下的味道:陈年的血腥混着冷铁,像一口锈钉,钉进肺叶,拔不出来。
她立在崖边,单薄的背脊抖得如同风里的纸鸢。左臂软绵绵垂在身侧,骨头折了,断端相互错动,发出细碎的“咯吱”声。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却搅得她眼前一阵发黑。可就算这样,她仍觉得断骨之疼是仁慈的——至少它提醒:自己还活着。真正难捱的是胸口里那股钝钝的冷,像有人把冰锥抵在心口,不捅进去,也不拔出来,就那么抵着,逼她认命。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指尖还烫。
那里有一枚血魂契约烙下的纹路,细若游丝,红得发黑,像一条烧红的铁线被活活摁进魂魄。只要心脏还在跳,那“铁线”就一鼓一鼓地蠕动,顺着血管往深处钻,一路留下焦糊的腥甜——提醒她:从今往后,她与魔尊同命,也与天下为敌。
她忽然想笑,嘴角刚扯出一点弧度,崖顶浓雾被一道剑光劈开。
那剑光来得太急,太亮,像九天之上忽然倒下一盆融化的银,刺得她瞳孔骤缩。她甚至没看清来人的眉宇,只听见两个字——
“孽徒!”
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的尾韵,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下一瞬,剑意已逼至眉心,杀气割得皮肤生疼。
——青梧宗戒律堂,玄尘长老。
苏晚烬脑中只来得及冒出“他怎么会在这儿”八个字,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她朝左侧滚倒,碎石硌进肋骨,疼得眼前金星乱冒。与此同时,丹田里那簇才与魔气纠缠过的涅槃火“轰”地炸开,火舌顺着经脉乱窜,在掌心凝成一团暗红透黑的火球,像被激怒的幼兽,仓促迎上剑锋。
“轰——!”
银白与暗红撞在一起,崖顶积雪被震成雪粉,簌簌飞溅。苏晚烬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口铜钟,被人抡锤砸中,五脏六腑同时移位。后背撞上岩壁,发出沉闷的“咚”声,她听见自己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接着一口血喷出来,落在脚边青石上,点点暗红,像雪里骤然绽开的梅。
她本就只有炼气后期的修为,方才订立血契又耗去七成神识,哪里扛得住戒律堂长老盛怒下的全力一剑?能活着,全靠那簇来历不明的涅槃火,以及墨渊临走时灌进她心脉的一缕魔气。两股力量暂时结盟,替她挡下致命杀机,却也在体内撕咬,互不相让。
玄尘收剑,袖袍无风自鼓,一步一步走近。玄色法袍下摆扫过残雪,发出细碎的“嚓嚓”声,像判官笔在生死簿上勾魂。老人面沉如水,目光落在崖边尚未散尽的魔气上,又移到少女眉间那缕邪异红纹,眸色深处闪过“果然如此”的冷意。
“私通魔族,订立邪契。”
他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进玉盘,清脆,却没有温度。
“苏晚烬,你太令宗门失望。”
少女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火炭,发不出声音。她想告诉对方:自己不是主动投向魔尊,而是被寒潭底突如其来的暗算逼到绝路;想质问:为何宗门对真正的凶手视而不见?可无形的威压扼住她的喉管,她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像离水的鱼。
下一刻,缚灵索金光一闪,蛇一般缠上来。手腕、脚踝同时一紧,皮肉被勒得翻卷,鲜血顺着金索滴落,尚未落地便被冻成细小的红冰。她试图挣扎,金索立刻收得更紧,锁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刚聚起的灵力被震得四散。
玄尘抬手,像拎一只破麻袋般将她提起。断魂崖在脚下迅速远去,幽冥涧翻涌的寒气扑面而来,像千万根冰针,同时扎进毛孔。她闭上眼,任那冷意钻进骨缝——原来,这就是被放弃的感觉。
……
寒狱的门在身后阖上,发出“咣当”一声闷响,像给棺材钉了最后一颗钉。
世界瞬间安静,静得能听见血液在耳膜里冲刷的声音。
冷。
不是冬日里呵气成霜的那种冷,而是能把思维都冻脆的阴寒。四壁是万载玄冰,幽蓝得近乎发黑,像一面面打磨到极致的铜镜,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发髻散作枯草,嘴角血迹干涸,像一条暗红的小蛇爬过下巴。空气里飘着潮湿的霉味,吸一口,肺叶里便长出冰碴,细细密密地疼。
她被扔进来时,缚灵索终于松开,却立刻有更强的禁制落下——丹田与天地灵气的联系被一刀斩断。涅槃火失去外援,先是瑟缩成豆大的一点,继而暴怒地翻滚,与寒气相互撕咬。左臂断骨处传来钻心的疼,她低头,看见白骨碴刺破皮肉,青紫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颤抖,像冻僵的虫。
墙角,她蜷成最小的一团,膝盖抵着心口,企图用体温换取一点可怜的热度。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里被放大,“咯咯”地回荡,像嘲笑。她试图运转功法,可灵力刚离丹田,就被禁制绞得粉碎,反噬之力震得胸口发麻。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浆糊,分不清晨昏。唯一陪伴她的,是回忆——
墨渊低哑的蛊惑:“把灵魂交给我,我替你焚尽旧世界。”
玄尘厌恶的俯视:“证据确凿,无可饶恕。”
还有……沈清寒。
那个曾在寒潭边为她挡下一箭的白衣师尊,彼时眸光温柔得像春水;此刻却隔着回忆,冷冷审视她,像在评估一件残次法器。
“他会来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狠狠掐灭它。可它像烧不尽的草籽,风一吹,又悄悄冒头。
“万一……他信我呢?”
卑微的期盼在胸腔里来回碰撞,撞得她眼眶生疼。明知可笑,却舍不得真的放下——那是溺水者手里最后一根稻草,哪怕知道它承受不住重量,仍死命攥住。
……
不知第几天,牢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不是玄尘那种带着雷霆之威的沉重,而是她刻进骨血的轻、稳,像雪落竹枝,每一步都踩在她心跳的间隙。
苏晚烬猛地抬头,铁链“哗啦”一声滑过冰面。
门被推开,光线先闯进来,刺得她眯起眼。
白衣。
还是那袭一尘不变的月白云纹袍,袖口用银线暗绣着青梧宗的山形纹。沈清寒立在光里,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剑,连锋芒都是含蓄的。可当他抬眼,苏晚烬立刻知道——那不是来救她的光,是来宣判的冷星。
“师尊……”
她喊得极轻,声音砂砾般滚过喉咙,带着不受控制的颤。
沈清寒没有应。
他视线掠过她散乱的头发,掠过她染血的手腕,最后停在她掌心——那团尚未完全褪去的暗红火痕,像一块丑陋的疤。他眉尖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极淡,却真实。那蹙眉里没有任何疼惜,只有一种“工具怎么坏了”的不悦。
“玄尘师弟所言,可属实?”
他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像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宗门公务。
苏晚烬心口的那点火星“噗”地灭了。
她仰起头,拼命在他眸底寻找一丝波澜——哪怕只有针尖大的一点信任。
没有。
只有深潭一样的冷静,倒映着她狼狈的影子。
委屈、不甘、愤怒,像被积压千年的熔岩,在同一瞬炸开。
“是!我见了魔尊!我订了血契!”
她嘶哑地吼,嗓子被空气里的冰碴割破,涌上一股甜腥。
“可师尊为什么不问我为何去?为什么不问我——那日在寒潭偷袭我的,根本就是——”
“够了。”
沈清寒截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山岳般的威压,将她所有控诉碾成齑粉。
“无论缘由,私通魔族,订立邪契,乃仙门大忌,罪无可赦。”
罪无可赦。
四个字,四把烧红的匕首,同时捅进心口,又转了一圈。
她忽然笑出声。
先是低低地、压抑地,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像夜枭在冬夜里哭,笑得胸腔震动,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
“罪无可赦?哈哈哈哈……沈清寒,你告诉我——我苏晚烬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是复活林月瑶的容器,还是给青梧宗铺路的弃子?!”
她把所有肮脏的、血淋淋的真相一股脑撕开,摊在光下。
沈清寒的瞳孔极轻地收缩了一下,转瞬又归于古井无波。
“冥顽不灵。”
他转身,衣袂扫过冰面,像扫掉一粒尘埃。
走到门口,他略停,背影像一柄收鞘的剑,连锋芒都收得干净利落。
“苏晚烬触犯门规,私通魔族,证据确凿。为肃清门规,以正视听——”
“废其修为,打入幽冥涧思过崖,永世不得出。”
声音不高,却像丧钟,在寒狱四壁来回撞,撞得她耳膜出血。
……
废去修为……
幽冥涧……
永世不得出……
她听过关于幽冥涧的传说:上古战场,灵气枯竭,罡风如刀,魔气如蛇。被扔进去的人,要么被风撕成碎片,要么被魔气啃成行尸,自古十死无生。
而宣判者,是她曾奉若神明的师尊。
原来,这不是惩戒,是抹杀。
抹杀她这个知道太多秘密、又即将脱离控制的“瑕疵品”;用她的死,成全他的清正声名。
“咔嚓——”
她听见体内有什么东西碎了。
不是骨头,是道心。
那一点点对“正道”的信仰,对“师尊”的幻想,对“人性”的信任,在同一刻碎成齑粉,被寒狱的阴风一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丝光从她眼底熄灭。
她像被抽掉脊骨的布偶,彻底瘫软在冰墙边,指尖连颤动的力气都失去。
原来从头到尾,她只是个笑话。
灭门之夜的那点“拯救”,是别有用心;
寒峰之上的“庇护”,是镜花水月;
就连那次舍身相护……也不过是为了让“容器”晚些再坏。
真傻。
真的。
……
就在她心神彻底崩塌的刹那,丹田里那簇涅槃火“轰”地炸开。
暗红火焰失去所有束缚,化作千万条火蛇,反向吞噬主人的经脉。皮肤下浮现出扭曲的纹路,像岩浆在冰层下奔突。玄冰被高温灼烤,发出“滋滋”哀鸣,白雾升腾,将她裹成一颗半透明的茧。
“呃啊——!”
她发出一声嘶哑得不像人类的惨叫,鲜血喷出,颜色深得近乎发黑,落地便凝成狰狞的冰晶。
冰火交煎,意识一点点沉入黑海。
就在彻底沉没前,一个声音在她识海深处响起——
低哑,冰冷,带着奇异的蛊惑,像毒蛇贴着耳廓吐信:
“……感受到吗?这彻骨的冷,便是你信奉的正道。”
“……听到吗?那判决的回响,便是你仰望的慈悲。”
“……不甘吗?”
“……恨吗?”
“……若这就是你要守护的世界——”
“……那就毁了它。”
“……来吧,幽冥涧不是你的坟墓,是薪柴。”
“……让魔火燃起,焚尽旧日苍穹。”
一字一句,像蘸了毒的钩子,精准勾出她心底最黑暗的怨。
毁了它……
重生……
这两个词,在绝对黑暗中燃起幽绿的鬼火,照亮她沉沦的灵魂。
是啊,既然仙门弃我,师尊弃我,那我为何还要守着可笑的良知?
与其无声无息化作枯骨,不如——成魔!
用这涅槃火,焚尽虚伪的仙寰,焚尽所有负我之人!
意念暴涨,失控的火焰仿佛找到新主,迅速收敛,凝成一颗漆黑的心脏,缓缓沉入丹田,与墨渊留下的魔气彻底交融。
——魔心种,成。
寒狱之外,青梧宗上空忽聚乌云,暗红雷光翻滚,像天道在震怒,又像在哀哭。
……
两名戒律堂弟子奉命前来押人。
刚走到牢门口,一股混合着绝望、怨恨与新生魔意的气息扑面而来,像千万把冰刀同时剜进骨髓。两人齐齐后退,脸色惨白。
“苏、苏晚烬!时辰已到,前往幽冥涧!”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喊,声音却止不住发飘。
牢内沉寂片刻。
随后,一个沙哑、冰冷、再无人味的声音缓缓响起: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