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的余温仍在丝绒幕布上流连,后台的空气里,发胶的馥郁与高级香水的醇厚交织,却掩不住一丝野心蒸腾的焦灼。李曼曼静立在通往伸展台的阴影里,指尖如蝶翼般最后一次拂过那件名为“涅槃”的礼裙——猩红如火山熔浆的缎面在她掌心流淌,金线绣就的凤凰尾羽,每一根都经过她亲自校准,精准契合着光线折射的最佳角度。这是她的帝国,用千万根针、无数米线、锋利的剪刀与滚烫的熨斗,一砖一瓦堆砌出的全球时尚版图。今晚,这场以“涅槃”为名的发布会,便是她加冕为王的巅峰时刻。
她微微侧头,耳坠上的碎钻随动作漾开细碎的光,映在镜中那张妆容精致却难掩锋芒的脸上。助理刚想上前替她整理裙摆,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在对“完美”的偏执追求上,李曼曼从不信任何人,包括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
身后陡然袭来一股寒意,快得像毒蛇吐信,带着淬毒般的恶意。没有惊呼,没有预兆,只有肩胛骨被钝器猛击的剧痛炸开,紧接着,身体便被一股巨力掀翻,瞬间坠入失重的空茫。
她在坠落。
风声如厉鬼般撕开耳膜,成了地狱最狞厉的呼啸。视线里,那件“涅槃”被狂乱的气流掀起,从后台的挂钩上狠狠挣脱,如同一道泼天的血幕,执着地追随着她下坠。金线在暮色中剧烈摩擦,炸开点点星火,像极了凤凰在垂死之际,抖落的最后一片燃烧的翎羽。
时间被无限拉长,拉成一根透明的、紧绷的丝线。死亡的阴影明明已扼住喉咙,李曼曼的大脑却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进行着一场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运算:这件缎面的抗撕裂强度是每平方厘米3.2牛,以当前坠落速度产生的冲击力,会让经纬线以45度角整齐崩裂;金线的熔点是1064摄氏度,此刻与空气摩擦产生的热量……足够让它微微发红,却还到不了熔断的临界值。
原来,连死亡都要接受她的审视。这是她身为顶级设计师刻进骨血的本能,是对“精准”与“缺陷”的极致敏感,也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偏执。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最后闪过的念头竟是:可惜了,裙摆内侧那处隐形缝线的针脚间距,本可以再缩小0.3毫米,那样才称得上真正的完美。
……
霉味是最先闯入感官的不速之客。潮湿的、带着腐朽木头与陈年灰尘混合的霉味,蛮横地钻进鼻腔,呛得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所及,是低矮压抑的天花板,糊着的报纸早已泛黄发脆,边角卷曲翘起,露出后面斑驳的泥灰。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蛛丝上黏着成团的灰尘,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在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里缓缓游动,划出慵懒却绝望的轨迹。这不是她那间配备了顶级医疗设备的私人医院,更不是任何她踏足过的、符合“最低舒适度标准”的地方。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粗糙得能磨破皮肤的布料。指尖捻动间,便能清晰感受到混乱的纹理、粗细不均的纱线,布料被浆洗得僵硬如板,还带着一股劣质肥皂留下的涩味。几乎是瞬间,李曼曼的大脑就自动生成了一份分析报告:主料为棉纤维,且是短绒棉,纺纱工艺至少落后当前时代三十年,织机精度严重不足导致布面歪斜,洗涤次数至少十五次以上,纤维已出现明显老化……结论:经济水平,赤贫。
这具身体虚弱得像一折就断的枯枝,稍一动作,胸腔里的心脏便跳得又快又乱,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怯懦,几乎要冲破喉咙。陌生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原主的情绪冲击着她的神经:翡冷翠共和国,一个空气中都弥漫着压抑的国度;市政厅档案室,一个堆满故纸、不见天日的角落;资料员苏绣,一个名字温婉、性子却比纸还薄的姑娘……偷读**,那几页藏在床板下的、字迹潦草却充满力量的纸,成了原主最大的秘密,也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记忆里,那双握笔的手总是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恐惧像藤蔓一样日夜缠绕着她,勒得她夜夜失眠,直到最后一丝生气被耗尽。
李曼曼,不,从现在起,是苏绣了。她撑着僵硬的手臂坐起身,骨骼发出“咯吱”的抗议声。环顾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斗室: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一个掉漆严重的木箱,锁扣早已生锈;墙角堆着几捆散发着潮气的旧报纸,大概是原主唯一的“财产”。这哪里是房间,分明是一间囚笼,一间用绝望和贫穷筑成的、密不透风的囚笼。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的是陌生的轮廓——下颌比她原来的线条更柔和,颧骨却因营养不良微微凸起,皮肤细腻却毫无血色,像蒙着一层薄霜。木箱上方挂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蒙着厚厚的灰。她伸出手臂,指尖擦去灰尘,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眼睛很大,瞳孔颜色偏浅,此刻正盛满了惊恐与茫然,像受惊后缩在角落的小鹿。
但下一秒,那双眼睛里的惊恐便如潮水般退去,被一种冷静的、锐利的光取代,像手术刀划破皮肤时,那一闪而过的、精准而决绝的寒光。
属于苏绣的本能还在害怕,还在发抖,还在徒劳地等待着一场未知的审判。但住进这具躯壳里的李曼曼,从十六岁在服装批发市场被人骗走所有积蓄,到如今站在时尚界顶端,靠的从来不是等待。她从云端跌落泥潭,浑身沾满污泥,可就算在泥潭里,她也要用指甲抠、用牙齿咬,挖出一条生路来。
就在这时,敲门声骤然响起。
砰!
一声巨响,沉闷而沉重,像一柄冰锥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原主残留的恐惧神经上,让这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
砰!砰!
又是两声,节奏刻板得如同敲钟,带着两声置疑的威压,震得本就松动的门板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门外传来的声音,比寒冬的坚冰更冷,比机械的齿轮更硬,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温度,像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死亡判决书:
“苏绣!开门!行动队问话!磨蹭什么,想抗命吗?”
最后几个字带着刻意的加重,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空气瞬间凝固。那扇薄薄的、甚至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光影的木门,在此刻,仿佛成了隔绝生与死的最后一道屏障。苏绣(李曼曼)的指尖微微蜷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计算——门的厚度,门锁的结构,门外人的脚步声密度(至少两人),以及……这具身体能爆发出的最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