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再度叩门,门板轻颤了颤,竟没什么声响地缓缓拉开了条缝,幽黑的缝逐渐撕开,露出张衰老的脸。
黑黄的皮肤松垮,皱纹密密麻麻如同沟壑,深褐色的老年斑零星布着,他浑浊的眼睛扫过门前站着的几人,沙哑厚重的声音滚出喉咙。
“再往前走十多里有个驿站,你们去那里投宿罢。”
薛蛮面上一凉,接到几滴冷冷的飘雨,毋庸置疑道:“要下雨了,天黑路滑的,我们也不好继续走。”
他说着就掏出锭银子,想要定下,老掌柜看着银子面露难色,“不是老朽不让诸位留宿,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空房。”
孙羡之道:“我们只在贵宝地歇一夜避雨,明日便走,住哪儿都无妨。”
老掌柜闻言迟疑,孙羡之又道:“我家小妹身子骨弱,这风一吹都有些受不住,更莫说冒雨继续赶路了。”
他说着用手肘轻碰了碰身旁人,花蝴蝶立即捂着嘴咳嗽了两声,眼角泛起泪花,瘪着嘴好不可怜。
老掌柜瞥了眼瘦弱的小丫头,松口道:“还有间杂物房,老朽让人收拾收拾,委屈你们住一晚。”
话音刚落,一道白炙蓦地晃闪双眼,众人不禁闭了闭眼,呼啸狂风与轰隆雷鸣骤起,是要下暴雨的前奏。
几人跟着老掌柜往里走,外头瞧着荒败,里头就更荒败了,院角杂草丛生,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泥腥味,老旧的客栈孤零零伫立于夜色中。
迎上来的小二接过缰绳,将几匹马牵往马厩,花蝴蝶仰头看了看沉寂的天,飘雨好像停了。
一行人跟着老掌柜进店,引来许多道注视的目光,堂中的客人零零散散坐着。
明灭不定的油灯随穿堂风摇曳,将客人们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斑驳掉灰的墙壁上,仿佛鬼影憧憧。
老掌柜引几人坐下,边倒茶水边道:“小店平日没什么人,今儿个住店的客官多,食材不够,不能让诸位点菜了,老朽去厨下看看还有什么。”
孙羡之颔首,“劳烦。”
待老掌柜离去,花蝴蝶抬眼打量,冷清的大堂静得寂寥,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坐着的客人们都隔得很远,离得最近的黑衣人戴着帷帽,齐腰的皂纱遮住面容与身形,他抱剑倚着墙,面前粗陶碗中的吃食纹丝未动。
角落里,一个侠客装束的男人正大口大口吃着肥肉,桌上放着把陌刀,刀柄用满是污迹的布紧紧缠裹着。
堂中烛光最明亮的那桌坐着对男女,相互喂着酒,瞧着甚是浓情蜜意,应是对夫妻。
缓缓扫视中,同不远处的白面书生对上眼神,他眯起双眼朝花蝴蝶笑了笑,而后扭回头与同席的秃头和尚说话,两个人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别乱看。”
熟悉的低沉声音响在耳畔,花蝴蝶收回视线,看向沈嶂道:“这荒郊野岭的,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薛蛮接话道:“可不嘛,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好有个客栈。”
他说着就灌了口茶水,舒服地喟叹出声,总算是喝上口热乎的。
花蝴蝶端起茶碗,嘴唇才碰到冰凉的碗沿,孙羡之惊呼道:“等等!这茶水……”
“有异?”沈嶂压眼。
花蝴蝶嘴唇一僵,连忙扯开茶碗,碗中茶水荡溅而出,薛蛮惊然变色,伸指抠自己的喉咙。
孙羡之蹙眉道:“这水中倒影实在俊美,世间怎会有如此不俗的脸庞?”
“……”
抠自己嗓子眼抠得满脸通红的薛蛮咬牙,咳嗽道:“你要死啊!”
孙羡之眼神赞赏地看着茶水中的倒影,而后有些依依不舍地端碗,悠然浅抿了口,无辜回道:“我又没说有毒。”
正说着话,老掌柜端着木托盘步履蹒跚走来,花蝴蝶顺手接住托盘,跟老掌柜搭手卸吃食,一份清炒时蔬,几个比碗还大的包子,一壶烧黄酒,还有碟咸菜,再无其他。
老掌柜收了托盘离开,环顾周遭没瞧见跑堂的小二,边走边低声怨道:“让牵个马,怕是又要牵一晚上,这偷奸耍滑的贼泼!”
花蝴蝶垂眼看高高垒着的大包子,红油浸透了白生生的包子皮,浓郁的肉香混着葱香飘散,将人的馋虫尽数都勾了出来。
她和薛蛮眼含期待看孙羡之,孙羡之明白是什么意思,左手轻掩宽袖,右手执箸夹起个肉包,放进自己碗中,竹筷插入肉包中,红油顿时顺着筷身溢出,流了一底的香腻肉汤。
查验过,他点头道:“可用。”
花蝴蝶和薛蛮抄起竹筷便夹向肉包,扯到同一个,谁都不肯松手。
“这个是我的。”薛蛮早就对花蝴蝶不满,往日查案,老大什么都紧着他,如今倒好,冒出个小丫头,也不知道这干瘪豆芽菜给老大灌了什么**汤。
花蝴蝶自是察觉到了他的恶意,“我先夹到的。”
凭什么要她退让,就不让。
争执不休中,肉包被两双竹筷搅得稀碎,孙羡之就一脸看好戏地喝着茶,沈嶂好看的眉头不动声色轻蹙了一下,冷声道:“别闹了。”
“老大别管,我和干瘪豆芽菜迟早有一战。”
听着幼稚的话,花蝴蝶委屈唤道:“三郎,你看他!”
三郎。
沈嶂眼皮猛地一跳。
孙羡之“噗”的一声险些被茶水呛到。
“三郎”这种称呼得是亲近之人才能唤的,薛蛮目瞪口呆,怒道:“你…你叫老大什么!”
花蝴蝶趁他松筷的时机,从散着的肉馅里挑出块浸油的面皮,热络地放进沈嶂的碗中,盈盈笑道:“我就是特意给三郎夹的,与某些只会给自己夹的人不同。”
沈嶂睨了眼碗中的碎包子皮,遂掀起眼皮看花蝴蝶,又听她压低声音道:“我们出门在外需得小心为上,总不能还唤‘大人’,想来沈大人不会在意称呼上的不敬。”
看戏的人看了眼吃瘪的薛蛮,又看了眼有些不自在的沈嶂,除了他母亲,沈嶂怕是从未被女子这般熟稔地唤过。
孙羡之顿时觉得有意思极了,轻摇着折扇,憋笑附和道:“小蝴蝶说得对,你说呢,三郎?”
沈嶂紧绷的唇线扯了扯,“随你们。”
一语末了,他沉默着用饭,只是始终未动碗中的浸油面皮。
花蝴蝶的魂都被肉包勾了去,再度下箸夹肉包时,薛蛮果真不同她抢了。
薛蛮暗暗磨牙,好男不跟女斗。
众人正用着饭,忽而有阵凛冽的穿堂风席卷,将堂中的烛火尽数扑灭。
“啊!”
一声女子的尖叫惊得花蝴蝶打了个冷颤,漆黑一片中听得刀剑出鞘与桌凳相撞的声音。
有人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道清朗的声音回道:“内子受惊,惊扰诸位,委实对不住。”
“抱…抱歉,眼前突然一黑,我实在吓着了!”
是那对夫妻。
又不知是何人开口,“嗐,没事便好,这给我吓的,还以为出啥大事了。”
这时,老掌柜提着灯笼出来,他身边还跟着个尖嘴猴腮的小二,那小二借着笼中光,拿着火折子点油烛,老掌柜便安抚道:“诸位莫慌,小店年久失修,漏风是常有的事。”
黑暗中,又是一阵收刀剑的噌锵声。
小二点着油烛,然怎么点都点不上,掌柜见他一盏灯都没点好,不禁怒从中来,“偷奸耍滑的东西,怎还未点好?”
“掌柜的,这灯芯莫不是坏了?”
“坏坏坏,你就知道坏,人不行还怪!”
老掌柜骂着就自己上手点油烛,火折子对着灯芯草搓成的芯子来回蹭,但怎么都点不燃,暗自呢喃道:“奇了,莫不是真坏了?”
又是一阵凛冽的穿堂风席卷,将老掌柜手中的火折子给掐灭了。
旋即,呼啸的风声不止,打得木窗“咯吱咯吱”地叫,还裹着断断续续的诡异声音。
“哼哼哼……哼哼……”
“哼……哼哼哼……哼哼……”
女人的哼吟轻轻回荡着,像是一缕游丝,不成调,也没有词,轻柔得像母亲随意哼着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
“哼哼……哼哼哼哼……”
“哼哼哼……”
“哼哼哼……”
“谁?谁在吟唱!”
无人回应,哼吟兀自回荡着。
瞬息之间,轻柔的哼吟变得幽怨起来,温柔的声线扭曲颤抖着,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刺耳,像极了女鬼被折磨时发出的凄惨叫声。
“哼哼啊啊啊……哼啊啊啊啊啊……”
花蝴蝶不由得害怕,下意识抓住了身旁人的衣服。
沈嶂感到腰间一紧,开口道:“世上无鬼,别怕。”
“三郎怎知到底有没有?”
花蝴蝶默默攥紧手指,世上无法解释的事物多了,她会的通兽术便是其一,师父说她是极有灵气的人,所以才能与群兽通灵,对诡谲之事,她始终报以敬畏之心。
听着这声“三郎”,沈嶂眉心一皱,扬声质问道:“何人在装神弄鬼?”
“哼哼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凄惨的叫声徒转直下,众人霎时头痛难耐,耳膜似要被震破,不约而同用双手捂住耳朵,却还是抵挡不住魔音贯耳。
混乱中,有人撞倒了桌凳,摸黑冲着想往外逃,女人的惨叫骤然又变成了诡异的笑声,“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欢快轻盈的吟唱绕梁。
“嘻嘻嘻嘻嘻嘻……”
女人肆意地笑着,紧接着笑声戛然而止。
轰隆隆!
惊雷仿佛在头顶炸开,震得众人胆肝俱颤。
电闪雷鸣之际,酝酿已久的滂沱大雨终于降下,砸得瓦片噼里啪啦作响,整座客栈霎时湮没于喧嚣与混沌。
女人诡异的幽幽嗓音混着雷雨声,缓缓回荡——
“生死之局,恶鬼藏其中,黑夜杀一人,天明方休。若想生还,九日为期,白日公投恶鬼入死门,若恶鬼尽除,则生门开,若恶鬼未除,诸君共赴黄泉。”
一道惨白的电光猛地撕开昏黑的天幕,透过格窗将大堂映照得一片骇人的青灰。
半空中,赫然飘着一个没有脸的红袍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