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仪转头,果然见是穆清风;她连连落泪,全说不出话来,两手紧紧拽着穆清风肩头的衣裳。
穆清风低头看,刚好瞧见那只老鼠蹿到墙角。他暗暗叫苦,抱着何仪转身离开:“何御史请稍安,我立刻找人来解决。”
何仪被穆清风抱在怀中,只觉得两侧的石壁铁栏杆不住地后退;约莫走了十来丈,眼前渐渐明亮起来,周围也暖和起来,又有人跑过来称穆指挥。
何仪心头好奇,朝着发声处抬眼望去,却被穆清风摁着后脑摁到了他胸膛前;她听到穆清风沉声道:“都出去!”
“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能去何芳牢狱中!”
想起方才的大老鼠,何仪气急地抬头,却见穆清风抬腿踢开牢门,铁链撞在牢门上咔嚓作响,连绵不绝,声声叫人牙根发酸。
穆清风已然抱着她进了牢房之中。
说是牢房也不合适。这屋子照旧是石壁铁栏杆,可里头点着四支一寸粗的蜡烛,烛泪顺着烛台流到桌子上,好险没有流到盘子周围,肉食馥郁的香气四下散开,被炭火的热气熏得愈发诱人。
“锦衣卫有时候要连夜审人,就辟了几间屋子,用作歇息之处。”穆清风轻声解释,何仪回过神来,立刻就要跳到地上;落地时她身形不稳,穆清风扶着她手臂帮她稳住身形,何仪恨恨地推开了他:“你就是这样照顾何大人的?”
“为什么不准别人去何大人牢狱中?你不是要找人去抓老鼠?”
穆清风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面上却毫无不悦,只是皱紧了眉头。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问:“小仪,你冷不冷?”
牢房中间的炭盆熊熊燃烧着,恰巧哔剥一声响,何仪想骂穆清风小题大做,可又觉得过分,只好别过头去不看他。
却听穆清风又问了一句:“你冷不冷?我是说……脚。”
穆清风声音越来越低,何仪却如遭雷击。她猛地低头,果然见自己脚上只一双袜子,绣鞋却没了身影。
何仪脑中翁得一声响。她不敢抬头,忙踮着两脚彼此遮掩,偏偏白袜石砖越发明显。
她脸颊烧得脑袋有些晕,缓了好久才低声斥道:“你出去!快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说话间,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
她只穿袜子,被穆清风抱着走了那么远,途中还有锦衣卫的人向穆清风行礼……
何仪想哭,忽地眼前多了样东西。
是一双靴子。
穆清风脱了靴子,弯腰将靴子送到了何仪面前。
靴子白底黑面,料子是棉布,靴筒有一尺来长,就放在她脚边,与霜色的袜子相距不过三寸,却比她的脚大了许多。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对比鲜明。
何仪脑中炸了。她抬手去推穆清风的胳膊:“你出去!”
“小仪!”穆清风抓住何仪的手紧紧握着。他低声道:“别害怕,方才我握着你的——”
穆清风陡然没了声音,只一双手用力握住她的手,片刻后声音温和了些:“总之,没人瞧见你……你先穿上鞋,我出去拿个东西。”
言罢立刻松开了何仪的手,三两步迈出了牢房,大步朝着何芳牢房而去,却在拐过一个弯后隐没在黑暗中,喘着气靠在了石壁上。
石壁建在地下,冰冷潮湿,后背贴上去打了个寒颤,穆清风喘着气闭上了眼,右手张开的五指微微屈了屈,似乎还能感受到方才的触感。
方才在何芳的牢狱之中,那只一尺多长的老鼠吓得何仪魂飞魄散,她叫着跳着,直到被他抱入怀中,他才觉出她脚上没了鞋子。
女子的脚何等隐秘?哪能给其余人瞧见?
穆清风下意识就要将何仪的脚笼入袖中。
幸而他穿着身广袖衣裳,恰好能将她双足藏入袖中。
他将她的脚紧紧并在一起,右手握着她两足,又用衣裳遮住她双脚;属下向他行礼,他又慌又醋,唯恐旁人唐突了她,忙让他们统统离开,却又想起来她鞋子还在何芳牢狱之中,忙补了一句,不准任何人前去见何芳。
他出来,自然是要将何仪的鞋子收好,却也是为了压下喉头的憋闷干涩。
他的小仪矜持自爱,平生最是洁身自好,莫说脚了,手臂都不曾露出来过;两人认识快五年,在一起也有三年了,也不过仗着衣袖遮掩牵一牵手,偶尔在无人时轻轻抱一抱,又几时见过她的脚?
方才她一双秀气的脚就在他手中,他掌心抵在她足心……
那是双天足,足心向上凹着,脚背高挺清瘦,玲珑灵巧,就搁在他大腿前……
罗袜轻薄,遮不住她脚上的暖意;虽碰不到她的裸足,却也能隔着罗袜感受到她细腻匀称的足上肌理。
何况休歇处,她罗袜鲜洁如霜雪,就那样放在石砖上;经他提醒,她羞得手足无措,足尖无助地点着,犹如新生的笋尖,纤纤翘翘……
穆清风后脑靠在石壁上,仰头喘着粗气。
他是个男人,自幼不曾碰过女色,却对她情深意笃;今日却陡然见了、摸了她的足,如何能不心猿意马、绮念遄飞?
只那一刻,穆清风便出了一身的热汗;这会儿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热汗将衣裳浸湿了贴在身上,周身都冷热交杂,很是折磨。
缓了好一会儿,穆清风才压下了心头的热切。他站直身体整了整衣物,大步走到了何芳牢狱之中。
何芳披着衣裳背对着牢门,那双绣鞋一正一覆地卧在地面上;穆清风脱了外衣将绣鞋裹了,又向何芳道了声谢,方才走出牢门,朝着心腹招了招手,要他给自己找双鞋子来。
好容易回到休歇处,穆清风心如鼓捶,喉头又焦渴起来。他喉头滚了滚,朝着光亮处问了一句:“我——我能进去吗?”
“等等!”何仪一个激灵,立刻叫住了穆清风:“你先等一等!”
话音刚落,何仪额头上一滴热汗顺着脖子流进了衣裳里。
自打穆清风脱了靴子给她、要她穿上,何仪就怔怔地望着那双皂靴。
皂靴款式很简单,白底黑面的长筒靴,靴头微微翘起,露出些白底来,又干净又雅致;靴子很新,瞧着不过穿了一两次,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儿,一看就知道和它的主人一样洁净。
也不知道穆清风用的皂角是哪里买的,香味清淡绵长,她喜欢得紧。
可那是穆清风穿的……何仪望着靴子愣愣出神,忍不住懊恼起来——
穿吧,这是穆清风的;可要是不穿吧,方才那只老鼠在她鞋面上跑了两三圈,她心里实在膈应,即便穆清风把鞋子拿回来了,她估计也不会穿。
纠结了老半天,何仪还是没搞清楚到底穿不穿,却听见了穆清风的声音。
何仪再不去想其它,迅速将靴子套在了脚上,方才朝着穆清风喊:“我好了……你进来吧。”
穆清风说好,三两步就进了休歇处;他走时只着白袜,来时足上已经套了皂靴。他手中握着个小包裹,也不看何仪:“先前我在南京,也不常来诏狱,不清楚里头的情况……我这就叫人抓几只猫过来。”
“……嗯,”何仪也不敢看穆清风,一双眼四下看着,忽然瞧见了桌子上的酒菜。
菜有四个,豆干花生烧鸡与耳丝,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的吃食,但在这诏狱也算难能可贵。
何仪神灵心至。她咳一声问:“有吃的吗?我想尝尝。”
“吃的?饿了?”穆清风四下一扫,也瞧见了桌上的酒菜。他清清嗓子:“这里的东西……先凑合吃点?”
“我不是说这个,”何仪有意转移话题:“我是说何大人吃的东西……”
穆清风沉默了一会儿。停了会儿他道:“把这些东西给他吧,以后我让人专门给他送吃的。”
“别,”何仪忙拽着他手臂制止他:“何大人……先前还不知道吃了些什么。陡然给他吃这些东西,只怕肠胃受不了。”
说话间,正巧望进穆清风黑黝黝的眼睛里。
穆清风浓长的剑眉折起。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声音很是疲惫:“若是无事,咱们就出去吧,还要给他置办些被褥一类的东西。”
“可以吗?”何仪惊喜地笑了,穆清风也笑着点头:“可以,当然可以……这里有火,还可以给他熬点粥什么的……总之你别担心。”
何仪望着穆清风,见他一如往昔,黑黝黝的眼中全是温和与纵容,不由觉出不好意思来:“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不会。”穆清风斩钉截铁道:“要是无事,咱们就出去吧。”
何仪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等穆清风离开,预备跟在他身后,穆清风却没有转身,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她。
何仪满心疑惑:“还有什么事情吗?”
穆清风摇了摇头。他道:“我这回帮了何姑娘这么大的一个忙,何姑娘要怎么谢我?”
何仪回望着穆清风,见他面上很是严肃,想了想问:“你是想问我,当年何大人是怎么救了我的,是吗?”
虽说这事,何芳不准她告诉穆清风,但说出来也没什么,何仪正要开口,忽地被穆清风握住了手臂。
穆清风失笑:“何大人品行高洁,清操厉节,他不让你说,自然是为了你好,我不会多问。”
何仪愈发不解了:“那你要我怎么谢你?”
穆清风笑容更大:“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何仪皱眉望着穆清风:“要是离得远,能不能以后再去?你也说了,还要给何大人准备些被褥什么的,还要弄几只猫来抓——”
“小仪,”穆清风无奈地叹息:“这些事我自然会让人去做。我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何仪蹙眉望着穆清风。
她还穿着穆清风的靴子呢,一点不想出去;可穆清风开了口……
何仪轻轻点头:“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