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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已亭亭 第1章 还能撑住么

作者:茶烟绿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5-05 13:39:21 来源:文学城

承平二年,春。

明昭长公主萧令容应召进宫。

此时天光尚浅,宫中未彻底苏醒,太极殿外,一线朝阳映着金瓦朱墙,微风过处,宫女小跑而过,袖中香囊轻晃,带起一缕馥郁。

她立于千步廊前,仰头望殿,神情淡漠,眸中无喜无悲。

“陛下有旨,宣长公主觐见。”

她执着缂丝云锦的裙角,一步步踏入那座,母亲曾在殿外跪求三日、泣血未果的御前殿宇。

太极殿内静得有些诡异。那位新帝——她的一母同胞兄长——正执一卷折子,似看非看,半晌无语。

“令容,你该选驸马了。”

萧令容沉默片刻。

“兄长。”她轻声唤道,语调极缓。

“谢临还没死呢,你何必这么急着将我嫁出去?”

萧庭垂眸不语,须臾才道:“我知道……对不起子宴,但你是我妹妹。”

“再过几月,你便十八了。”

“京中大好儿郎无数,你随便挑。更何况——”

他顿了顿,“太医说,他,撑不过这个冬天。”

他看着妹妹那张固执倔强的脸,只觉头疼。平心而论,若谢子宴身体无虞,他不至于横加干涉。但现实残酷——他无法放任自己的亲妹妹,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守一辈子孤灯冷殿。

萧令容依旧沉默,只低头不语,不看他,也不反驳。

萧庭叹息一声,“要去见他么?”

她顿了顿,点了点头,随小太监的引路穿过殿后长廊,踏入那间安静得仿佛世外的偏殿。

殿中沉香缥缈,木几上摊着未完成的《宫燕归图》。纸已泛黄,墨迹却尚未全干,好像只是一时歇息,待人醒来还能继续描摹。

榻上人倚坐着,披着常服,鬓发间已隐见霜白。他名谢临,字子宴,出身世家,七岁那年因京中大案举族流放岭南,二十岁回京,是当今谋士之首,素来智计百出,如今却被病魔缠身至此。

他手指枯瘦,关节隆起,指节青白,指甲间隐有青紫。他握笔不稳,动作迟缓。

他听见脚步声,抬眸看她一眼,唇角微动,却终是没说话。

片刻后,他低声道:“你还是来了。”

萧令容轻笑:“你在这里,我当然会来。”

她走至他榻前,坐下,柔声问:“还疼吗?”

他摇头。

可他那只手,在袖中微微蜷着。

她看见了,却不作声,只取了桌边药盏,吹凉,一口口地喂他。

一如多年前西北军营外,她穿着男装偷偷跑到他的帐子里,蹲在简陋的床前,一口口把药灌进他嘴里。那时他也是这样,沉默不语,只用那双眼睛直直望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骨血。

药尽,她静静看着他,低声道:“我以为……你还能再撑久一点。”

谢子宴笑了笑,声音极轻:“撑到现在,是因为你。”

“你知道皇兄让我选驸马了么?”

萧令容握着手中的药盏,眼神却沉沉落在谢子宴脸上,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口这句话。

谢子宴垂眸避开,指尖悄悄收紧。可她不给他闪避的机会,声音再落一寸,带着极细微的颤:“你知不知道。”

他终于抬头望她,许久才低声叹道:“我知道。”

声音轻得像风穿过帘幔,一点点消散在沉香里。

萧令容看着他微微泛白的唇,似笑非笑:“你倒是知道得早。”

谢子宴神情不动,许是太疲惫,又或许,是心口那些来不及言说的苦涩早就麻木。

“那你说,该选谁好?”她语调轻盈,像在问一件极寻常不过的事,“从前的太子旧部?兵部尚书之子?户部新贵,还是新科状元?”

“你一向眼界极高,”谢子宴慢慢道,“这些人,哪个能入你眼?”

“谁都不行。”她忽然笑了,眼尾却泛红,“我原也想问你……但你既早已知道,又不肯说一句话,我还有什么好问的?”

谢子宴闭了闭眼,像在极力控制心头翻涌的东西。他声音低哑:“容容——”

她像是被这两个字刺了一下,倏地站起,声音也凉了几分:“谢临,你到底想我怎么做?你要我陪你守着这副病体熬完一个冬天,再在明年春天被送去另一个男人的婚轿上?还是现在就该转头离开,干净些,痛快些?”

榻上的人微微抬头,面上仍是淡静的神情,只是那双一向沉静如水的眼,如今竟染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苦意。

“我本不愿你留下。”他顿了顿,“可你若走,我便……真的熬不过。但是,走了也好。”

这一句,他说得极轻。

仿佛是怕吓着她,又仿佛,是怕自己再说一个字,眼泪就会落下来。

殿中沉默了一瞬。

接着她慢慢蹲下身,仰头看他:“你真是个混账。”

谢子宴微怔。

“你为我,为皇兄筹谋这么多年,为谢家翻案,助我和皇兄脱困。我陪你熬夜写策,陪你在边地吃雪饮风,如今你只剩一口气了,倒要把我推给别人?”

“你若真心疼我,便不该这样让我走。”

谢子宴喉间滚了滚,像有千万句话哽在那里,最终也只是低头道:“容容,你会好的,会比现在好太多。”

她望着他许久,忽然轻声一笑,像极了那个年少时拽着他袖子不肯走的女孩:“可我不要‘好太多’,我只要你,我想要你活着。”

谢子宴眼底终于染上一层湿意。

他想说点什么,却咳出了声,咳得弯下了腰,咳得连身子都险些跌落在地。

她忙伸手扶住他,掌心触到他后背时,能清晰感到他肩胛骨间因力竭而颤抖的细微战栗。

“是不是又冷了?”她柔声问,替他拉了拉外袍。

“我不冷。”他答得极快,声音却抖得厉害。

“骗人。”她将他的手从袖中拉出,掌心凉得发僵,十指关节因边关的旧伤隐隐扭曲,指甲也染着病态的青白。

她顿了顿,从身侧抽出自己斗篷里的暖炉,塞进他手中,又俯身将他圈在怀里。

榻上男人终于再支撑不住,靠着她的肩,缓缓合上了眼。

“若……若我能再活几年该多好。”

她轻声嗯了一声,像是应下,也像是替他将这句虚妄的希望接住了。

片刻后,他问:“皇上……可还信你?”

她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斟酌,良久才道:“他若不信我,也不会让我选驸马。就算皇权诱人,他也终究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

谢子宴笑了笑:“他说这话,不是怕你误终身,而是怕我不肯放过你,怕你被困在我身边。”

“他怕得对。”

“容容。”

“嗯?”

“你可会后悔?”

她似乎没听清:“后悔什么?”

“我活不了多久了,这样陪着我,终究对你名声有碍。这一路,从落败到登顶,你也吃了不少苦。”

她摇了摇头。

“谢临,你要记住一件事。”

“名声不名声的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顿了顿,望着他眼中隐约将燃的光,“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母妃,为了阿庭,也为了你。我们三人,是站在一条船上的。”

“若说后悔……”

她缓缓闭上眼。

“我只遗憾,上天给的时间太短。”

谢临一直被皇帝留在宫中。一方面是宫中太医齐全,万一病情有变,也好就近救治。另一方面,如今朝局方定,风浪暗涌,萧庭身边能用、敢用、信得过的人不多。就算他不愿谢临再为政务费神,许多事却仍需与他谋定而后动。

夜晚,萧令容走后。太极殿后偏殿中,炉火烧得正旺,沉香袅袅,一片静谧。

谢临倚坐在锦被间,面色苍白,气息却还算稳。榻前案几上摊着未收的折子,一旁的笔早已沥干放在笔筒中,显然他已阅过不少,只等皇帝定夺。

殿门被推开一线,萧庭换了常服,自外走入。

他年纪比谢临大两岁,如今登基不过两年,却早被世人称为“冷面天子”,素来威严难犯,只有在这里,在谢临跟前,他才显出几分倦意。

“今早的折子你看了?”他径直走到榻边坐下,语气不急。

谢临点头,眼角浮出些青色,嗓音低哑:“兵部的调令不妥,西南兵权尚未完全归拢,此时撤将,容易生变。”

“我也觉得不妥。”萧庭叹了口气,随手拿起那份折子,“但此人是左丞的人,若不稍作调动,他反倒要疑我。”

谢临微一思索,道:“既如此,倒不如给他一个调令看,却暗遣人接手军中实权……这一招虽险,但能保兵不乱。”

“你明知我不想你再管这些事。”

“可你不来问我,我更放心不下。”

萧庭沉默了。他一直知道谢临聪明,且极擅权谋,但自他病重以来,几次政事劝他莫理,谢临都未听从,依旧事事了然、冷静剖析。这世上聪明人难得,心正而又不贪权的聪明人,更少。

他捏着那份折子,轻声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认识我,是几岁?”

谢临愣了愣,缓缓笑了一下:“七岁。是先帝召我入宫讲学。那日你偷了禁苑的梅子,推我出来挡。”

“可我父皇偏信你。”萧庭低低一笑,“罚我抄了十遍《孝经》,你却被赏了书一箱。”

“那本《春秋左氏传》,我至今仍留着。”谢临道,目光微温。

空气中沉了一瞬,两人皆未言语,只听炉中木炭劈啪作响。

萧庭突然道:“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瞒着病情。”

谢临静了一瞬,才道:“原想多留一口气,至少……陪你和令容走完这一程。”

“陪我?”

“你还年轻,基业未稳,我若走得太早,只怕会坏了你谋局。”谢临语气仍温温的,像在陈述一件旁人无关的事。

“你若走了,我还有什么谋局。明明是三个人争出来的,你却偏偏要先走一步。”萧庭盯着他,眸色沉了下去。

“你该有的。”谢临声音极轻,“我曾许你要护你登基。用你登基作为条件来换谢家翻案。这一步你我都做到了。往后,你要靠你自己。”

萧庭猛地站起,背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垂眸望他:“你以为我真不懂你那点心思?”

谢临眸光一动。

“你怕连累令容。”

他终于不再说话。

“你怕她守着你,荒废一生,怕我这个皇帝猜忌她,怕百官弹劾她‘哀毁过度’,怕百姓将她从明昭公主变成‘寡妇公主’。”萧庭冷笑,“你这一病,想得比我当皇帝的还远。”

“若你是旁人,早就该赐你鸩酒以绝后患。”

谢临笑了,眼神里却并无半点讽意,只道:“你若真下得了手,我反倒安心。”

萧庭盯着他,良久不语。最终只是低低叹了口气。

“谢临,令容是你亲手教大的,你知她几斤几两。她不是会走开的性子。”

谢临眸光暗了一瞬。

“我知道。但知道又如何,寿数天定,也不是我能改变的。”

萧庭哂然:“若你死了,她会恨我一辈子;可你若活着,她不恨我,也不会放下你。”

他在榻边坐下,忽然说:“她前几日来找我,说你有幅画未完。”

谢临一愣。

“《宫燕归图》。”萧庭低声,“她问我,等你死了,这画她可不可以烧了陪葬。”

谢临握紧指尖,唇边浮出一点无奈苦笑。

“你猜我怎么回她?”

他望着谢临,轻声道:“我说不行。这画是你欠她的,不该拿来当借口,更不该带下黄泉。”

“你若真想赎,就自己活着画完。”

“谢临,别再装了。你若真不想她守你,就好好活着,撑到她肯松手的那一日。”

谢临眼角一颤,低低咳了一声。

萧庭缓缓站起身,长袖拂过案几:“今晚我在这里留一夜,朝中事交给李公处理。”

“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兄弟,就别再把自己当死人。”

谢临闭了闭眼,像是忽然有点撑不住,声音微哑:“若我真死了,你会如何安葬我?”

萧庭淡淡道:“厚葬。列王礼。下葬当日鸣钟三次,诏告天下——谢临,皇室忠臣,辅国安朝,功勋卓著,忠烈至诚。”

他顿了顿,望着谢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不过你听不见。”

谢临也笑:“听不见,倒是清净。”

萧庭不再说话,站在原地望着他。

良久,他忽然叹息道:“……但我宁愿你听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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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还能撑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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