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去。”陆见微的语气不容拒绝,视线不经意扫过左哲手中那根染血的金属尺,“你在这里……太‘显眼’了。”
左哲微微抬起下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悦:“我不。”
那一瞬间,陆见微几乎幻视一只娇气的公主猫,正因为被强行命令而悄悄竖起尾巴,却又矜持而明确地表达着它的抗拒。
所幸,与这位难以捉摸的“造物主”同居日久,陆大侦探在“顺毛”这门学问上,也颇积累了些独到的心得。
他从善如流地放软了姿态,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像在安抚,又像在陈述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秘密:
他顺毛哄着:“我抽屉里锁着一桩近期悬案的物证照片——尸体表面模仿着留下了‘木偶结’的印记。有兴趣看看这个世界的模仿犯,能做到什么程度吗?还有尸体现场我可以带你过去看。”
左哲眼中那点不悦的薄冰瞬间消融,反而被一种极亮、极专注的光取代。那根染血的金属尺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刚才那场危险的冲突已是上个世纪无关紧要的事了。
“模仿犯?”左哲几乎要贴上陆见微,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近乎狂热的色彩,那是陆见微最熟悉的、他面对“有趣课题”时的表情,“粗糙的模仿是对原初艺术最拙劣的亵渎。现场环境湿度如何?尸体僵直程度与官方记录的时间节点是否存在统计学偏差?最重要的是——那绳结,打结的力道、缠绕的圈数、收尾的习惯,是左手还是右手主导?”
他一连串的问题还是让暗自松了口气的陆见微又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将左哲“逮”回他的住所安顿好后,陆见微便先独自一人去了那座他熟悉的教堂。
*
彩绘玻璃滤下斑斓却冰冷的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空气中弥漫着蜡油与陈旧木头的混合气息。他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走到烛台前,投入硬币,拿起细长的白烛,就着其他祈祷者留下的烛火将其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噗”地一声轻轻跃动起来。
他凝视着那簇火焰,直到烛泪缓缓积聚。
他并不信仰任何神明。
这重复了无数次的仪式,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自我梳理,为那些无法在罪案中完全安放的沉重情感,寻找一个象征性的出口。
但这一次,烛光摇曳中,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左哲那张苍白、缺乏人类常有的情感,却又执着得可怕的脸庞。
他想起刚穿越回自己世界时,他还不确定左哲是否也穿进来。
他便下意识地思考——
那个作者,之后会怎么样?
以他那完全不受世俗规则约束的混沌本质,绝不可能安安分分地待着。
一股强烈的、让他心悸的预感猛地抓住了他。
——左哲也来了。
——他一定也来了。
来到了这个,属于他陆见微的、真实且混乱的世界。
*
回到他那间堆满卷宗的侦探事务所。
陆见微打开了办公桌最下方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摞厚重的笔记本,那是他十年来的案件记录。
每一起最终得以沉冤昭雪的案子旁边,都郑重地压着一朵已经干枯褪色、却形态完好的白色小花,通常是雏菊或小苍兰,这是他独有的、对逝去生命与最终正义的无声祭奠。
而现在,在这个记录着过往的抽屉里,多了一本崭新的、标签为“Z.Z.”的档案册。
他翻开它。
最初几页,是冷静客观的观察记录:
【目标:左哲
身高:182cm | 体重:67kg (偏轻,需注意营养)
爱好:观察生物分解过程、收集特殊形态昆虫标本、深夜高强度写作、结构解析(无论对象是机械还是**)……
性格分析:极端理性,缺乏共情能力,对“生命”与“非生命”界限认知异于常人。行为逻辑基于强烈的好奇心与独特的审美驱动。】
但后面则慢慢变成了共同生活期间的点点滴滴……
《观察日记·Z.Z.档案》节选
4月18日多云转晴
今日添置了新的餐具。但左哲拒绝使用我准备的纯白瓷碗,独自在旧货市场淘回一套暗蓝色的釉陶器皿,边缘有数处不规则缺口。
晚餐时,他将土豆泥与煎蛋分别置于不同缺口处,用秒表记录它们从边缘滑落至碗底的时间,并在笔记本上绘制粘度曲线。
邻居送来炖汤,他舀起一勺对着灯光旋转,突然发问:“人类为什么要把不同质感的食物混合成混沌状态?这种对清晰结构的破坏欲是否源于对死亡的潜意识模仿?”
我无语地夺过汤勺喝完了那勺汤。
他凝视我吞咽的动作,瞳孔微微扩张。
6月2日小雨
结案归来,阁楼上还亮着灯,键盘声稀疏地响着。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立于窗前,雨滴在玻璃上划出断续的痕迹。冰凉的杯壁逐渐被掌心焐热,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仿佛盛着整个城市的疲惫。
左哲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苍白的脸在昏暗光线下像一抹幽魂。
“结案了?”他问。
“嗯。”
“感觉如何?比起破解我为你设置的‘木偶师’谜题。”
灼热的酒液滑入喉咙,驱散着浸入骨髓的疲惫。
“……疲惫,也更琐碎。但至少,这次结局由法律与证据决定,而非某个……叙事需求。”
左哲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窗外的雨幕,呵出的白雾与雨痕重叠:“法律,不过是另一种试图框定人性混沌的‘故事’。”声音又忽然轻得像梦呓,“但你必须承认,陆见微,我写的故事虽残酷,却将你的灵魂打磨得……璀璨夺目。”
我猛然转头,撞进他过分明亮的眼睛里——那里没有戏谑,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对“美”的欣赏与占有。
此刻才惊觉,连接我们的早已不是简单的压制、利用或共生。
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何种心情,留下了他在此案件中所写下的便签。
便签上的字迹瘦硬冷静:
【目标人物有严重的洁癖和规律性失眠,建议从其垃圾处理周期与夜间活动轨迹切入。——Z.Z.】
附带的资料里,可能还夹杂着几张模糊的、角度刁钻的监控截图,或是几段经过技术处理的、能捕捉到关键信息的录音碎片。
那是左哲第一次不是为了“观察”和“记录”,而是试图去“触摸”那种他无法拥有的“相交点”。这种试图帮助“不可理解之物”的努力,也许?本身就是一种沉沦。
我后来问过左哲:“你怎么弄到这些的?”
左哲正在解剖一枚过度成熟的果实,观察里面蠕动的果蝇幼虫,头也不抬道:“每个人都有故事,而故事的缝隙,总是比他们想象的要大。撬开缝隙,真相自然会流淌出来。只要结果具有确定性,方法并不重要,不是吗?”
*
壁炉的火光在左哲脸上跳跃。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僵硬的弧度。那并非微笑,更像是一种神经质的……满足的痉挛,短暂地扭曲了他向来缺乏表情的面容。
他偶尔会无意识地用舌尖轻轻舔过有些干涸的下唇,动作细微泄露了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近乎饕餮般的兴奋。
“然后,我诱惑了他。无论生理,还是情理,彻头彻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