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阴风阵阵 第9章 妹妹背着洋娃娃

山里的雪下了半夜，在屋子外面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毯，草地、篱笆、水井和柴堆都被埋进了白茫茫的一片雪里。

谢小舟把门打开的瞬间，风雪立刻灌进来，把他顶得往回退了好几步。他还来不及走出去，屋檐上的雪就突然掉下来，好大一块。

黄小铜坐在床上穿鞋，问：“砸着你没？”

“没。”谢小舟探出个脑袋往外看。

天还黑着，群山间静悄悄的，雪覆盖在山峦表面，映着一点点的天光，大地是一片幽幽的蓝色。

俗话说雪封百煞，太姥爷雪天出殡，也算合适。

谢小舟从外面捧了一团雪回来，黄小铜见了问他这是干嘛？

谢小舟抽出腰间小刀，放进雪里，说：“擦刀。”

隔壁毛老三家的鸡已经叫了，黄川药拿着个牡丹花脸盆出去，打算从外面舀盆雪进来烧热水，却见到毛老三和乌花大姐远远地朝这边走过来了。

“你们也起这么早啊。”黄川药端着脸盆说。

“老三得早点过来给李老木匠抬棺。”乌花大姐提着一篮子的东西，说：“喏，这是给你们做的早饭，先坐下来吃点吧。”

三个人进了屋，正好碰见谢小舟从羊圈里出来，身上压了一个巨大的木偶——说压是因为谢小舟压根搬不动那大木偶，它实在是太重了，只能一点一点地挪。

黄川药眼瞧着他那小身板就要被木偶给压垮了，连忙放下脸盆，走过去要帮忙，对黄小铜说：“你也不知道搭把手，就在旁边看。”

黄小铜喊冤：“我想帮忙啊，但是小舟不要我帮忙，碰都不让我碰木偶。”

谢小舟挡住了黄川药要碰木偶的手，满脸认真：“叔，你也别碰，这东西只能我自己搬。”

黄川药问道：“什么叫这个东西只能你自己搬？别人搬了难道就要出事吗？”

谢小舟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是。”

黄川药心中一悚，正眼看着谢小舟身上的大木偶，竟然看出了几分邪性。

而听见这话的其他人也纷纷投来目光，警惕地看着这个大木偶——

李老木匠的手艺真是好，把这木偶做得体型高大，比例优越，轮廓健美，唯一令人不安的是，这个木偶没有脸，没有五官，就像是商场里的那种假人模特，虽然美丽，但是毫无生机。

“小舟，你太姥爷给你留这么大一个木偶干什么啊？”黄小铜吃着乌花大姐做的包子，问道。

谢小舟捧着一碗热粥，慢慢地说：“因为太姥爷觉得，这个木偶是我的护身符。”

毛老三远远地坐在角落里喝茶，偷偷瞥着那诡异的无脸人偶，觉得这东西好像传闻中李老木匠养的僵尸，他咽了咽口水，问谢小舟：“这个木偶……居然是护身符吗？”

“嗯。”谢小舟看向灶台上烧热水的黄川药，“叔，你昨晚不是问我为什么凭着树根就能记起来太姥爷家的位置吗？”

黄川药点点头，“难道和这个木偶有关？”

“是的。”谢小舟说，“小时候我第一次来青茅村，太姥爷给我做过一个木偶，当然，那个木偶要比现在这个小很多，小到四岁的我可以把它背在身上……”

那个木偶长得很奇怪，没有脸，头发却很长，就像柳树枝那样披散着，盖住没有五官的脸。

木偶的四肢不是人的手脚，而是羊蹄，太姥爷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谢小舟相信他不可能不会雕人手人脚，但是他却偏偏给那个木偶安上了四只羊蹄。

谢小舟把木偶放在地上，木偶不是像一个人那样两脚直立地站着，而是像一只羊那样，四脚着地，乍一看，就像是一个人头羊身的怪物。

年幼的谢小舟有点害怕这个奇怪的木偶，可那是妈妈第一次带他来太姥爷家，为了讨妈妈欢心，也为了讨太姥爷欢心，他还是很乖地跟太姥爷说自己喜欢这个木偶。

太姥爷很惊喜地问他：“小舟，你真的喜欢这个木偶吗？”

谢小舟把木偶抱进怀里，笑着说：“喜欢。”

太姥爷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头：“那你就带着他去玩吧。”

“嗯！”

谢小舟抱着木偶开开心心地跑出家门，跑着跑着，直到跑得离家很远了，他才停下来。

他把木偶从怀里拿出来，看着这个没有脸的、半人半羊的怪娃娃，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

这时是山里夏天最热的时候，日头毒辣，把谢小舟的小白脸晒得红红的，脑袋也晕晕的。

幸好山里长了很多山楂树，谢小舟拿着木偶向那些长满山楂树的阴凉地方走，一边走一边摘山楂，走到底时，他的口袋里已经装满了山楂。

这里有一大片树荫，谢小舟在这里看见了很多孩子，他就停下脚步，像只小鸡似的站在他们面前。

村里的孩子们看见谢小舟，戴着一顶鹅黄色、圆溜溜的遮阳帽，皮肤白里透红，像颗嫩桃子。

村里的孩子们被太阳晒得多，一个个脸蛋都像熟透的山楂，这时突然来了颗城里的桃子，他们都很新奇地看着谢小舟，见他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很乖巧很腼腆的样子。

四岁的谢小舟在陌生人面前很内向，尽管他很想和这些村里的孩子玩，但是不好意思主动和他们说话，只好抱着木偶，站在原地，巴巴地望着他们。

见他不说话，村里的孩子们也不说话。

谢小舟尴尬地站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拿出山楂，小声说道：“这是我摘的山楂，你们想吃吗？”

有个孩子说：“山楂我们天天吃，有什么稀奇的。”

遭到拒绝的谢小舟蹭地一下脸就红了，连忙把山楂藏到身后，心脏剧烈地跳起来。

有个孩子见他怀里有东西，好奇地问他：“你怀里抱着什么呢？”

谢小舟愣了一下，连忙把木偶给他看，怯生生地说：“这是我太姥爷给我做的木偶。”

那孩子看了一眼，就说：“真难看！”

谢小舟的脸更加红了，简直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另外一个孩子认出了他，指着他说：“我知道！你太姥爷就是我们村的李老木匠，一百多岁啦，特别老，他是我们村里最长寿的人！”

闻言，谢小舟终于开心了一点，说：“是啊，我太姥爷真的很长寿，一百多岁了，身体还很健康呢！

“那我问你，”一个孩子把手掩在嘴上，神神秘秘地问道，“你太姥爷是不是养僵尸了？”

谢小舟被这话吓了一跳，说：“我太姥爷没养僵尸啊！”

“那你太姥爷为什么能活这么久？我爹说你太姥爷肯定在村里偷偷养僵尸，一到夜里就放出来吸人的阳气进补！”

“没有没有，我太姥爷没有养僵尸，也不会吸人阳气，你爹不要瞎说！”

孩子皱眉嘟嘴地说：“又不是只有我爹怎么说，村里人都这么说啊！不信你问大家！”

谢小舟茫然地看着这些脸蛋红扑扑的孩子们。

“村里人都这么说，还有人亲眼看见你太姥爷半夜偷偷去后山喂僵尸呢！”大家说。

“我不信！”谢小舟攥紧两只小拳头，第一次朝他们大声说道：“我太姥爷不是这样的人！”

“啊！”突然有个孩子从他背后冒出来，尖叫着吓他一大跳，又把他手里的木偶给抢走了，在众人面前高高地举起来，像是展示什么罪证一样。

“你太姥爷不仅养僵尸，还做鬼娃娃，做好了让你带过来害人，我们的阳气都要被这个小鬼给吸走啦！”

谢小舟受了别人的冤枉，心里委屈极了，“不是的，这不是鬼娃娃！”

“这就是鬼娃娃，它长得这么奇怪，不是鬼娃娃是什么？”木偶在孩子们的手里穿了一圈，大家都看清楚了这个人头羊身的怪物。

谢小舟追着这些孩子跑，想把木偶拿回来，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解释：“他是太姥爷给我做的玩具，不是鬼娃娃……”

“哈哈哈哈，哪有这么恐怖的玩具啊，它就是鬼娃娃，就是鬼娃娃！”

“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你传我，我传你，木偶在天上飞来飞去，每次都落到不同的孩子手上，把鞋小舟耍的团团转。

一边传一边唱歌：“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去看花，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小鸟笑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小舟蹲在地上，拼命捂住耳朵，“不要唱了，求求你们不要唱了……”

可是他们还在唱。

妹妹背着洋娃娃，走到花园去看花……

妹妹背着洋娃娃……

妹妹背着洋娃娃……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孩子凑近了，歪头看看他：“哎呀，你这么哭了？”

谢小舟抹着眼泪，伤心地说：“你们把木偶还给我吧，我要回家了。”

“好呀，我们还给你，但是你要扮妹妹，背着娃娃回家喔。”

谢小舟无助地看着他们，他们拿着木偶朝自己走过来了，“……你们要干什么呀？”

两个孩子联手，用绳子把木偶绑在了谢小舟的背上，说：“好了就这样，你背着你的鬼娃娃滚回去吧！”

“呜呜呜……”谢小舟哭哭啼啼地跑走了，鬼娃娃在他背上一颠一颠的，像他的孩子，又像个乌龟壳，一群孩子追在他后面看他笑话，更坏的几个用山楂使劲丢他。

山楂砸在身上好疼，谢小舟沿着山坡拼命逃跑，一边跑，一边不争气地哭，风把他的眼泪往后吹，也把他的头发和衣服往后吹，前面山头，是一轮巨大而血红的落日。

他一头跑进那血红的落日里。

他越跑，越觉得背上的木偶好重，重得快要压断他的脊椎。

“坏木偶。”

谢小舟很委屈地骂了它，他从小就是个很乖的孩子，被欺负了也不会骂人，除非真的委屈到了极点的时候，才会骂人。

所以他现在就是委屈到了极点，一边跑，一边流眼泪，一边又带着支离破碎的哭腔骂道：“坏木偶，坏木偶，呜呜呜……坏木偶……坏木偶……”

他很想要把这个“坏木偶”脱下来——

急忙去解那几个死结，拼命扯掉绑在自己身上的绳子，等到绳子全部扯掉了，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把木偶脱下来的时候，那木偶却像是黏在了身上一样，怎么也脱不下来。

这时，天已经黑了，一直追着他跑的孩子们也都回家了，可他却听到背后有人在笑。

背后明明没有人，只有一个木偶啊……

谢小舟长大嘴巴，眼珠子向后转到极限……

“啊！”

突然之间，脚被藤蔓绊倒，谢小舟直接摔下了山坡。

滚下来，一路上全是坚硬的碎石，还有带刺的荆棘藤，谢小舟滚得遍体鳞伤，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

直到他撞上一个爬满青苔的大树根，他终于停了下来，但同时也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他听到太姥爷在呼唤他：“小舟？”

“孩子……”

“太姥爷……”谢小舟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太姥爷苍老的脸，上面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对他的心疼。

谢小舟想要站起来，但是他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背后好像被什么刺进去了，肉里剧烈的疼痛在此时才后知后觉地从脊椎爬进神经里。

“呜呜呜……”谢小舟害怕地眼泪止不住，两只小手努力伸向太姥爷，“太姥爷救救我……”

太姥爷抓住他冰凉的小手，“小舟别怕，幸好有木偶垫在你背后，要不然你就要被树根刺穿了。”

太姥爷用力把木偶从那根尖刺里拔出来，在那瞬间，谢小舟感觉到背后左上角的地方，也就是心脏的位置上，有异物从肉里面拔出去里，虽然比较浅，但是依然是很疼的。

木偶被太姥爷从身后拿到前面来，谢小舟一看，它的心脏已经被树根戳出了一个洞，洞里全是血——那是他流给木偶的血。

他心想，要不是这个木偶垫着，自己现在已经被树根刺穿心脏而死了。

太姥爷抱着谢小舟检查了一下他背后的伤口，谢小舟在他的肩膀上哭，说：“太姥爷，刚才好奇怪，木偶一直黏在我背上……我怎么也摆脱不了。”

太姥爷身体骤然一僵，连忙抓住谢小舟的肩膀问他：“真的？”

“嗯，真的。”谢小舟十分确信地点点头，“不过也幸好没有摆脱它，让他垫在了我背后，要不然，我就要被树根刺穿了。”

闻言，太姥爷的表情就变了，从惊讶变成严肃，谢小舟透过模糊的泪水，呆呆地看着他，觉得这样的太姥爷很陌生，甚至很让人害怕。

谢小舟努力收起哭泣，小心翼翼地叫人：“太姥爷？”

太姥爷点点头，把沾了血的木偶放进他的怀里，郑重地对他说：“小舟，这个木偶以后就是你的护身符了。”

谢小舟抱着木偶，用受伤的手为它梳理了一下头发，对它说：“谢谢你救了我。”

太姥爷把谢小舟背到背上，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四周全是一模一样的树林，谢小舟问：“太姥爷，我们该往哪里走？”

太姥爷已经迈开了步子，说：“沿着树根，往西边走，就是咱们的家。”

谢小舟看向地上的树根，覆盖在它上面的青苔已经翻了，露出来里面的树根褶皱横生，就像一张苍老的人脸。

从那以后他就默默在心中记下，人脸树根的西边，就是太姥爷的家。

那天晚上，太姥爷背着他在山路上走了很久，就到他在背上睡着好几次，每次醒来，他都听到太姥爷似乎在跟他说话，又好像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这么多代人都死了，小舟却没有死，少爷救了小舟，他选了小舟……少爷他选了小舟，他终于肯放过我们了，他选了小舟……”

在山间幽幽拂过的风里，神志不清的谢小舟趴在太姥爷背上，听到一向清醒的太姥爷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些怪话，就像中了邪一样。

谢谢观看O(∩_∩)O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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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妹妹背着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