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风水死后的第七天,寒冬腊月,在一场动荡的夜雨里,屋子里临时凑起来的几个人,依次给他上香祭拜,也算是对这位百岁老人最庄重的送别。
毛老三是太姥爷的邻居,孙桂走后,他坐着沉默好久。祭拜完李风水,他说要回去叫老婆煮点热汤给大家送过来喝,暖暖身子,不至于淋了雨感冒发烧。
临走前,他对谢小舟说了声:“对不住你太姥爷。”
谢小舟跪在蒲团里,问他:“我太姥爷是怎么死的?”
“……”毛老三沉默许久,谢小舟看出他对太姥爷的死讳莫如深。
最后,毛老三只是说:“你太姥爷年纪大了,到时候了。”
黄川药看着毛老三缓慢地走出去,脚在发抖,问道:“老三,你的脚行吗,这几天这么湿。”
谢小舟闻言看过去,毛老三走路的时候右脚很不灵活,就像是木偶的脚,走起来有卡顿感。
“行的,行的。”毛老三拖着脚走进漆黑的雨里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刚才为了布置灵堂找东西的时候,谢小舟在太姥爷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处处留心,发现这里家徒四壁,唯一很多的东西,就是木料。
在印象里,太姥爷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
雨渐渐地小了,没有修过的土路泥泞不堪,毛老三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家,老婆在家焦急地等他,见他回来了,连忙拿了双干净的鞋出来。
“赶紧把脚擦干。”老婆说,“再泡木头就泡烂了,泡烂了就没人再给他做新的了。”
毛老三点点头,把脏鞋脱了,露出一双不一样的脚,他的右脚上没有肉,而是木头。他拿了块布把脚擦干,然后穿上老婆拿给他的干净鞋子。
他几年前上山打柴让野猪咬断了右脚,残废了,家里却没钱去买假肢,更等不到假肢厂给他定做,于是李老木匠就用木头给他做了一只脚。
那年夏天天气热,残废了的毛老三不能再上山打柴,只能坐在家里喂鸡,喂鸡也是躲在前院,不去前院,因为前院总是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好奇地往院子里看——
也许他们只是偶尔经过,不经意地往院里看一眼,并不是想要窥探毛老三的残疾,但是毛老三就是觉得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刻意、窥探和幸灾乐祸。
他因为这种无处不在的眼神而闷闷地生气,天气又炎热,使他更加不爱和人说话,有时候一个人喂鸡喂得厌烦了,就用自己那些再也穿不了的鞋子往鸡身上砸,鸡吓得到处乱窜,鞋子掉到泥坑里,也没人去捡回来。
有一天毛老三照常在后院里喂完鸡要回屋休息,拐杖都已经探近门槛里了,却忽然听到背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叫他“老三”,他不用转身,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的邻居李老木匠。
李老木匠一百多岁了,村里人都在传李老木匠在后山偷偷养僵尸,靠僵尸吸人阳气才活了这么大岁数,毛老三听着这些传言,平日里偷偷观察着李老木匠。
有一回夜里,天还没亮,鸡还没叫,整个山村都还浸在昏昏沉沉的墨色里,毛老三起来到后院撒尿,却在不经意间瞧见隔壁李老木匠的门开了。
深更半夜的,李老木匠从家里走出来,打扮得和平日里大为不同——
只见老人一身阴丹士林布衫,鞋袜整齐,辫子梳得一丝不苟,宛如一条白蛇挂在脑后,更奇怪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造型老式的食盒,那食盒漆样精美,雕工精细,毛老三真是一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食盒。
停在电线杆子上的乌鸦倏忽飞走,李老木匠听到动静,有所警觉,回头朝毛老三的后院看过来。
毛老三连忙藏到水缸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脏在噗噗狂跳。
过了一会儿,毛老三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去看,只见李老木匠提着食盒,独自一人往那茂密而青黑的后山林里走去了。
毛老三不是个胆子大的人,自从见过这种事情之后,就更加相信了李老木匠养僵尸的传言,从此对他敬而远之,就算他们的屋子挨得很近,两家人平时也不来往。
这天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李老木匠突然登门造访,把毛老三着实吓了一跳。
“李老大爷,您有什么事啊?”毛老三躲在门里问,也不走过去。
李风水并不在意毛老三刻意躲着自己,只是温厚地笑着,提起手里的一只木脚给他看,说:“我给你做了只木脚,你要不要戴起来试试看?”
毛老三压根没想到李老木匠会给他做这个,完全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他的东西。
李风水看出他的犹豫,说道:“你没有右脚走路,光靠着拐杖,以后要做些什么事都不方便,我从你后院捡了只你扔掉的鞋,按照你的尺寸做的木脚。”
毛老三没想到他还捡了自己的鞋去量尺寸,真是有心,一时间既感动又害怕:“我……”
李风水虽然年纪很大了,但是人比较干脆,毛老三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他便把那只形状光滑圆润的木脚放在后院的一张干净石桌上,然后对毛老三点了点头,便走了。
等他走后,毛老三才鼓起勇气拄着拐杖走到后院,将那只木脚拿回了屋。
“你太姥爷是个好木匠,会给村里的人打家具,一把椅子能用几十年,要是有人缺胳膊断腿了,他还能给人做假肢,做得和假肢厂一样好,去假肢厂买要排队等,但他做得快,却只收一点钱。”黄川药站在灶台前往锅里下米。
谢小舟一手抱小羊,一手往灶膛里塞柴禾,听黄叔跟他讲太姥爷的事情。
下雨天,家里的柴都潮了,一烧起来就冒烟,他从呛死人的烟里抬起脸来,鼻子被熏得乌黑,和他的黑眼圈长在一起,就像一只暹罗猫,惹得黄川药发笑。
“我太姥爷,咳咳,还会做假肢呢?”谢小舟很好奇。
“假手假腿都会做,他能给不同的人做不同的假肢,不仅尺寸合适,而且用料扎实,木头会抛得很光滑,接口处用棉布垫着,就不会划伤皮肤了。”黄川药伸出一只手,宽厚的手心朝上。
谢小舟摘下墙上挂着的锅勺递给他,觉得太姥爷真厉害,说:“我小时候好像见过他给人家打家具。”
黄川药拿锅勺搅了两下米,搅均匀之后就盖上锅盖,等米蒸熟。
他和谢小舟坐到一块烤火,“原来你小时候来过这里?”
“本来时间太久已经记不清了,但是看见那个人脸树根我又想起来了。”谢小舟拍拍灰,把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放到灶膛前面取暖。
“什么树根?”
“我……”谢小舟想说什么,却在此时被打断了。
划啦——
黄小铜拉了把小竹板凳坐到灶膛口,和谢小舟挨着,还撞他一下肩膀,然后把灌满泥浆的鞋脱了,湿哒哒的裤腿卷上去,两条挺长的腿架在红彤彤的灶膛外面烘干。
谢小舟看见他那条腿,居然是木头,愣了一下。
黄小铜推他一下,“喂,你看够了没?”
谢小舟移开目光,问他:“你的腿也是?”
“是义肢。”黄小铜帮他说。
谢小舟点点头,说:“所以,也是我太姥爷做的?”
“嗯。”
“小铜,”谢小舟斟酌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怎么回事?”
黄小铜倒是语气如常:“因为小时候顽皮呗。”
谢小舟见他闭上一只眼睛,做了一个打鸟的手势,“我两年前跑山里打鸟,没想到被人家埋在地里的炸药给炸了,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的左腿没了。”
“地里为什么会有炸药?”谢小舟很疑惑。
黄川药跟他解释:“我们这边的山里有很多野生动物,比较珍稀的,像是穿山甲、云豹、绿孔雀这些,虽然上面的规定都是禁止捕杀的,但是村里人穷,想要赚钱就会去盗猎,因为这个原因,很多人都会做些□□偷偷埋在山里。”
“我就是那个踩到炸药的倒霉鬼。”黄小铜说完自己还苦笑了一下,也怪自己当时不听老爹的话。
谢小舟独来独往,不擅长和人相处,当然也不太会安慰人,所以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黄小铜好受一些。
他认真又纠结地想了想,最后学着黄叔安慰自己的方式,在黄小铜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黄小铜觉得谢小舟不跟自己作对的时候人还挺好的,对他笑了笑,说:“没事。”
他见谢小舟小脸惨白,眼圈黑,眼角的泪水还没干,估计还在为他太姥爷伤心,就想让他开心点,于是把自己的木头小腿往他大腿上一搁,故意逗他:“刚才在戏台那,你还踢了我一脚呢,就踢在这儿!踢得那么准,你真练过拳击啊?”
“是啊,要是不信,可以和我切磋一下?”谢小舟看他一眼,有些无奈:“你腿好重。”
黄小铜:“嘿嘿。”
他提起谢小舟的手腕,说:“人不可貌相啊,长得这么乖,结果又玩刀又打拳击。”
腿还是搁在谢小舟的大腿上没放下来。
就在这时,小门外忽然刮进来一阵冷风,灶膛里的火因为烧着湿柴,本来不旺,却在此时骤然被吹旺,炸药炸开一样,火焰就像一条长长的红舌头从膛口伸出来,舔到了黄小铜的木头小腿。
黄小铜吓了一跳:“我操!”
他立马把小腿从谢小舟的大腿上拿下来,拿抹布拼命拍打着那截木头小腿,还好没有被点燃,但是仔细一看,木头表面已经被火燎黑了一大块。
真不敢想象,这块木头要是人的皮肤,被火烧成这么黑,该有多疼?
黄小铜气得踢翻了板凳:“哪来的邪风啊我操!”
谢小舟瞪着眼睛,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回头,看向那个风吹来的方向——那个连着羊圈的小门。
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指上好像重新爬上了那种被蛇缠绕的感觉:黏腻、阴湿、细痒、让人头皮发麻。
黄川药把黄小铜的腿查看一番,庆幸说还好,没有真的烧起来。
他转头看向谢小舟,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出神地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羊圈小门。
“小舟?”
谢小舟好像全然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门,灵魂出窍了一般。
黄川药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小舟!”
谢小舟猛然惊醒,回头看着黄川药,少年眼睛里到映着火光,两点猩红。
黄川药见他这幅样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莫名觉得古怪。
“叔。”谢小舟叫了他一声。
黄川药点点头,提醒他:“你也坐远点,衣服别被烧到。”
“嗯。”谢小舟挪远了板凳,低头往怀里一看,原来刚才手指上出现了奇怪的感觉,是因为小羊一直在舔舐自己的手指。
可是小羊的舌头是温暖的,和刚才那种阴冷的感觉并不一样,谢小舟心里存疑,第二次扭头去看那个小门——
那是另一间小屋子的门,走过去就是太姥爷的羊圈,按理来说那边应该是没有风的,可是为什么刚才会突然吹过来这么大的一阵风,把黄小铜的木头小腿烧焦?
从小门外往里面看,羊圈里没有开灯,非常昏暗,只能看到离门口近的地上稀疏地铺着一些稻草。稻草受潮严重,颜色发黑,乱七八糟地黏在地上,看起来非常脏,甚至没走进去,谢小舟都能嗅到刺鼻的霉味。
而且虽说是羊圈,可是谢小舟从进屋到现在,却从来没有听见一声羊的叫声,就好像里面的羊已经死了,留给外人的只有不为人知的腐烂和死寂。
盯着羊圈小门很久的谢小舟缓缓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召唤一般,抬腿要向那小门走去,可就在这时——
毛老三回来了。
和离开时相比,毛老三回来时脚上换了双黑色雨靴,手里多了一块煮熟的猪肉,和几颗新鲜的苹果。他把那发白的熟猪肉小心地放在李风水的祭台上,又将那几颗红色的苹果磊成一个小塔……
和毛老三一起来的还有他老婆乌花大姐,一个有些水肿的女人,她带来了一大壶煮好的菌子汤,热腾腾地摆上桌,盖子一揭开,那乳白色的热气混合着甜美的香气便迫不及待地冒出来,满屋子流溢。
吃饭的八仙桌已经被用来做祭台了,黄川药另外寻了一张小木桌出来,一屋子的人在这张小木桌上落座,挤得很,倒也十分热闹——
但也只是在人数上看起来热闹。
因为是给太姥爷过头七,所以大家都脸色低沉,也不讲话,只是各自捧着一只碗,沉默地喝汤。
外头雨声渐弱,雨应该是要停了,大风也在山间偃旗息鼓,连窗外摇摇晃晃的树影子也都静止不动了,就像是镶嵌在窗子上的一幅黑白画。
灵堂的上插着的两根白蜡烛继续烧着,融化的蜡油缓慢地流下来,屋子里充满人们咕咚咕咚的喝汤声,既克制又饥渴。
谢小舟慢慢喝下一碗汤,身子暖和了一些,也变得有些力气了。他从桌上下来,去灶台把锅盖揭开,乳白的水蒸气遮住眼睛,散开后,便露出一锅白莹莹、软绵绵的熟米饭。
谢小舟仔细盛出一碗高高的白米饭,放到太姥爷的祭台上——
这是民间给死去的亲人过头七的风俗,因为在头七这天,亲人的魂魄会回到家中,活人要在家中给他准备一碗白米饭,表示欢迎他回来,也希望他能吃饱饭,在黄泉路上不做饿死鬼,好好地去投胎。
黄小铜唏哩呼噜地喝掉一碗汤,问谢小舟:“除了你,你太姥爷家还有人吗?”
谢小舟说:“没有了。”
“……”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李老木匠家里没人了,就剩这么个单薄的孩子,十八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按理来说还只是在读高中,涉世未深,担不了大事。
如此,那他太姥爷后面的丧事该怎么办就是个棘手的问题了。
黄川药看着谢小舟在他太姥爷灵前忙碌的身影,低沉地叹了口气,“是个可怜的伢子。”
乌花大姐也说谢小舟可怜,还问他:“那你一个人来这边,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家里大人知道吗?”
谢小舟背对着众人:“知道的。”
大家都没有看见,谢小舟这样回答的时候,背对着他们,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呼——
不知道哪里吹来一点风,原本直直燃烧的烛火在这时突然非常夸张地扭动了一下……
就像是承接了旁边什么东西的一声轻笑一般。
不过这一点微小的细节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当然也包括谢小舟。
谢谢观看O(∩_∩)O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给太姥爷过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