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彻底成了炸开的马蜂窝。护院和捕快们声嘶力竭地呼喝着,勉强维持着秩序,将惊魂未定的人群分批带离。哭泣声、抱怨声、低低的议论声混杂在夜风里,卷着残留的脂粉气和血腥味,盘旋在这座刚被鲜血玷污的销金窟上空。
林小小抱着她那个塞得鼓鼓囊囊、此刻承载了“王爷袖口”这等贵重证物的旧布包,像抱着一颗随时会炸的炮仗。周正元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两道法令纹深得如同刀刻。他看也没看林小小,只对着身边一个捕快咬牙道:“派人!把宁王殿下‘请’回府!好生‘伺候’着!在案子查清之前,请殿下……安分待在府中!”
“请”字咬得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意味。几个捕快立刻上前,虽不敢造次,但那姿态已表明萧景明此刻的身份是“涉案待查”而非“尊贵王爷”。
萧景明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如同被狗啃过、缺了一块的右袖口。天水碧的云锦料子,如今像件落魄的乞丐装。他抬手,指尖在那参差不齐的边缘轻轻拂过,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矜贵平静,然后,几不可闻地、带着点认命和自嘲地,轻轻嗤笑了一声。
“有劳。”他淡淡吐出两个字,甚至没再看周正元一眼,也没看角落里的林小小,便在那几个捕快“护送”下,步履依旧从容地朝着楼下走去。那缺了角的袖袍在夜风中飘荡,背影竟显出几分落拓的萧索。
林小小看着那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莫名揪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布包,仿佛里面那块破布真是什么不得了的护身符。
“林小小!”周正元压抑着怒火的声音猛地将她拉回现实。
“卑职在!”她一个激灵,挺直腰板。
周正元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在她身上和她那个破布包上狠狠刮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不是想查案吗?好!本官给你个机会!那雅间里,秋月手上攥着的半截丝帕!给本官查!查清楚!它是谁的!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放过!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他冷笑一声,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刺骨。
“是!卑职遵命!”林小小立刻应道,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冲劲,丝毫没被周正元的怒火吓退。查丝帕?正合她意!
周正元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她,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已被完全封锁的暗香阁雅间,那支刺眼的赤金步摇才是他眼中的头等大事。他身后的捕快立刻将雅间门守得更严实,看林小小的眼神也充满了戒备和鄙夷。
林小小才不在乎那些目光。她得了指令,像拿到了尚方宝剑,立刻转身,目标明确——物证!她需要近距离看看那半截丝帕!
存放临时物证的地方被安排在醉仙楼后院一间僻静的小厢房,门口守着两个神色紧张的皂隶。里面已经堆了些东西:打翻的果盘、碎裂的酒盏、沾染了污渍的锦垫……都是从两个命案现场外围匆匆清理出来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残渣、酒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那半截染血的靛蓝色丝帕,被单独放在一张铺着白布的小几上,旁边点着一盏油灯。帕子只有巴掌大的一角,被揉得皱巴巴,浸透了暗红的血,边缘还有撕裂的毛边,显然是被死者死死攥住后强行扯断的。
林小小凑到小几前,先没急着碰,而是眯起眼,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打量。
质地确实极好。丝线细密均匀,入手冰凉顺滑,是上等的湖州软缎。靛蓝色染得均匀深邃,边缘用同色丝线细细锁了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这绝不是普通妓女或者龟公能用的东西,更非醉仙楼这种地方会提供的廉价货色。
她小心翼翼地从旧布包里掏出她那副自制的、用细布缠了柄的银镊子,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用镊子尖拨开被血黏连在一起的丝帕褶皱。血渍已经半干,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暗褐色。
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镊子尖在帕子一角极其隐蔽的折痕内侧,拨开一点凝固的血痂后,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忽略的印记——那是一个用银灰色丝线、以极其精巧的苏绣针法绣出的标记!只有米粒大小,图案复杂而古雅,像是一个缠绕的藤蔓,中间隐约是个变体的篆字。
林小小的心猛地一跳!这标记……她认得!或者说,她见过相似的!就在刚才!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怀里那个旧布包,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碰到了里面那个装着王爷袖口破布的小包裹。那价值千金的云锦袖口内侧靠近缝合线的地方,似乎……也绣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类似的标记!那是王府内造的徽记!她当时只顾着剪下污渍,匆匆一瞥,但那种独特的古雅风格和银灰丝线,印象极深!
难道……这丝帕也是王府的东西?!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得她头皮发麻!王爷的袖口沾了血污,秋月手里攥着疑似王府的丝帕……这指向性也太强了!不,不可能!她用力甩甩头,想把那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甩出去。王爷虽然看着懒散,但眼神清明,不像是……那种人。而且,他要是凶手,何必提醒自己去看新现场?
可……证据就摆在眼前!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凝神看向那个微小的绣记。借着油灯凑得更近些,几乎要贴上去。这次她看得更清楚了,虽然图案复杂微小,但这丝帕上的标记,和她在王爷袖口云锦上看到的那个王府徽记,在细节上……似乎有些微妙的差异?王府那个藤蔓更舒展,中间的篆字也更清晰有力,而这个……藤蔓的线条略显僵硬,中间的篆字笔画似乎也模糊一些,带着点……匠气?
是仿的?还是根本就是另一种标记?
林小小皱紧了小眉头,感觉脑袋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她迅速掏出小本本和秃笔,借着灯光,极其艰难地将那个微小绣记的轮廓,一笔一划地临摹下来。画得歪歪扭扭,但关键的特征都勉强抓住了。
她刚画完最后一笔,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正元沉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漆盘的小吏,盘子里垫着锦缎,上面赫然放着那支从秋月心口拔出的、镶嵌着珍珠红宝石的赤金步摇。步摇尖端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凤凰尾羽在灯光下闪着冰冷诡异的光。
周正元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小几上的半截丝帕,又落到林小小刚刚合上的小本本上,语气冰冷:“可有发现?”
林小小赶紧把本子塞回布包,指着丝帕道:“回大人!此帕质地为上等湖州软缎,靛蓝色,边缘锁边精细,非寻常之物!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指着那个微小的绣记位置,“此处有一极其微小之特殊绣记,卑职已临摹下来,但尚不明其来历。”
“绣记?”周正元眉头一皱,凑近了些,眯着眼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清那米粒大小的东西,随即冷哼一声,“雕虫小技,能说明什么?或许是某个裁缝铺的记号罢了!” 他显然对此兴趣缺缺,注意力完全被那支步摇吸引。“这才是关键!”他指着步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此乃‘玲珑阁’今年新出的限量款‘凤栖梧’!整个京城,有资格拿到此物的,不过五指之数!排查范围,大大缩小了!”
林小小看着那支华美却沾满血腥的步摇,又看看小几上那半截不起眼的靛蓝丝帕,再看看周正元那副“步摇在手,真相我有”的笃定神情,小嘴抿得紧紧的。直觉告诉她,那丝帕和上面的小记号,绝不像周大人说的那么简单。可眼下,周正元显然只把这当成一个微不足道的边角料。
“你!”周正元点了点林小小,语气带着打发,“继续查你的丝帕!把你能想到的所有裁缝铺、绸缎庄都给本官筛一遍!这步摇的线索,本官自有安排!” 他说完,不再看林小小,小心地拿起漆盘里的步摇,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厢房里只剩下林小小和两个守门的皂隶。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低头,再次看向小几上那半截染血的靛蓝丝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里那个画着绣记的小本本。
王爷袖口的王府徽记……这丝帕上似是而非的绣记……还有那支指向显贵的赤金步摇……
线索像散落的珠子,在她脑海里碰撞、翻滚,却怎么也串不到一起。她烦躁地抓了抓头上的木簪子,小脸皱成一团。
“裁缝铺……绸缎庄……”她低声嘟囔着,眼神却越来越亮,带着一种不肯服输的倔强,“哼,查就查!本捕快就不信了!这丝帕,还有这小记号,定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她一把抓起那半截丝帕,用一块干净布包好,也塞进她那百宝囊般的旧布包,然后挺起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醉仙楼外走去,仿佛要去打一场关乎她“第一女捕头”梦想的关键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