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角落的卡座。陈停云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一圈又一圈。褐色的液体打着旋。她没加糖也没加奶。
林清泽坐在对面,面前放着一杯柠檬水,没动。她的手指在手机边缘无意识地滑动,屏幕是黑的。
“见面怎么样?”陈停云停下搅动的勺子,抬眼看向林清泽。语气像是随口一问。
林清泽滑动手机的手指顿住。“什么怎么样?”她抬起眼,有些警惕。
“张医生。”陈停云吐出三个字,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林阿姨不是挺欣赏他么?听说,和清川也处得不错?”她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在谈论天气。
林清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吃了个饭而已。我妈......是一头热。清川......大概也是觉得新鲜。”她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避开陈停云的目光,“他人是还不错,专业,也稳重。但感情的事,谁说得准。”
陈停云看着她,嘴角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是啊,感情的事,谁说得准。”她重复了一遍,放下咖啡杯,从放在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桌子中间。“看看这个。”
林清泽的目光落在文件袋上,没动。
陈停云看着她:“放心。”她嘴角扯出那个温柔的弧度。“财务上的。你妈经手过的,市七小新校区后期追加的一笔设备采购款。招标文件有,中标公司资质看起来也没问题。但付款流程…有点意思。收款方是中标公司,但钱最后分了几次,转进了一个叫‘明德教育咨询’的空壳公司账户。这个账户,注销很久了。”
林清泽的呼吸屏住了一瞬。她放在桌下的手指互相掐了一下。终于,她伸出手,拿起了那个文件袋。指尖有点凉。她解开缠绕的棉线,抽出里面的几页纸。纸张是复印件,上面有红色的公章和黑色的签名笔迹。她快速地浏览着,目光在几个关键的数字和账户名称上停留。
“这个‘明德’…”林清泽的声音有点干涩。
“法人代表叫王建军。”陈停云接口,语气平淡,“查了,一个背户的,早些年专门干这个。去年肝癌,死了。”她用小勺轻轻敲了敲咖啡杯的杯沿,“死无对证。但钱的去向,顺着这条线,还能再挖一挖。不过,需要点时间,也需要点特别的渠道。”她看着林清泽,“你那边,家里......能找到点旧东西吗?比如,你妈收着的一些老账本,或者......她自己记的什么?”
林清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文件上,手指捏着纸张的边缘,指节泛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抬起眼,看向陈停云。陈停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了那个温柔的笑容,只是认真的看着她。
“她书房......有个带锁的抽屉。”林清泽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气音。
陈停云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想想办法。”林清泽把文件塞回牛皮纸袋,重新缠好棉线。她把文件袋放在桌面上,没有推回去。
陈停云的目光在文件袋上停留了一秒,又移回林清泽脸上。“谢谢。”她说,语气没什么变化。
林清泽没应声。她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酸意刺激着喉咙。她放下杯子,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咖啡馆低回的音乐声。
“走了。”林清泽忽然站起身,抓起桌上的文件袋,转身就走。脚步很快。
陈停云坐在原地,没动。她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将剩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极致的苦涩在口腔里炸开。她放下空杯,目光落在对面林清泽那杯只喝了一口的柠檬水上。水杯边缘,留下一个淡淡的唇印。
她伸出手指,指尖在那个唇印的位置,极其缓慢地、隔着冰冷的玻璃杯壁,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她收回手,从包里拿出钞票压在杯底,起身离开。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渐行渐远。
林清泽站在熟悉的老式居民楼下。楼体墙皮斑驳,印着深浅不一的水渍和岁月磨损的痕迹。她抬头望了望五楼那扇熟悉的窗户,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昏暗的单元门洞。
楼道里光线不足,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尘埃和饭菜气味的味道。声控灯在她脚步声响起时迟钝地亮起,发出昏黄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向上的水泥楼梯。台阶边缘多有破损,露出里面的石子。墙壁上布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层层叠叠,撕了又贴。
她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二楼转角,墙壁上一块剥落尤为严重的区域,下面似乎还能隐约看到几个模糊的彩色粉笔印子。她的脚步顿了顿。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转角,她和清川,有时还会拉着照野和…停云,把这里当成游戏的堡垒。她们会尖叫着从上面跑下来,又气喘吁吁地追打着跑上去,木质扶手被拍得砰砰响,惹得邻居开门呵斥,她们就吐着舌头一窝蜂地躲到谁家去。那时觉得这楼道又长又好玩,充满了探险的意味。现在只觉得台阶陡峭,空气沉闷,每上一层,心里的负重就似乎增加一分。
声控灯灭了。她用力踏步,灯又懒洋洋地亮起。她继续往上走。
走到五楼,左边那扇深绿色的铁门就是。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门把手有些锈迹。她拿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的涩响。
门开了。屋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和楼道里的气味截然不同。
“回来了?”林涓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正好,饭快好了。洗手吃饭。”
“嗯。”林清泽应了一声,弯腰换鞋。鞋柜还是老样子,挤挤挨挨。
饭菜摆上桌,简单的三菜一汤。母女俩相对坐下,默默地开始吃。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吃了没几口,林涓放下筷子,看着她:“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李处长家的儿子,见过了没有?”
林清泽夹菜的动作没停:“最近忙,没空。”
“忙忙忙,就知道忙!终身大事就不重要了?”林涓的声音拔高了一点,“你都多大了?清川都开始谈朋友了,你这个当姐姐的,一点都不着急?”
林清泽没吭声,埋头吃饭。
“我看张医生就挺好!”林涓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人家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清川跟他处得也不错。你呢?上次人特意来家里吃饭,你倒好,没吃几口就躲回房间,话都没说上几句!像什么样子!”
林清泽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人家哪点配不上你?啊?”林涓越说越气,手指在桌面上点着,“你别告诉我,你还惦记着那个…那个陈停云!”
最后那个名字像颗钉子,猛地砸进沉默的空气里。
林清泽的筷子停在半空。她抬起眼,看向母亲,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结了冰。“没有。”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起伏。“跟她没关系。我只是现在不想谈恋爱。”
“不想谈?你想什么时候谈?等到人老珠黄没人要吗?”林涓显然不信,语气尖刻起来,“我告诉你,陈停云那个女人,心思深得很!她接近你能有什么好事?当年要不是她,你也不会......”
“妈!”林清泽猛地打断她,声音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尖锐。“我说了没有!你能不能别再提她了?也别再安排什么张医生李处长了!我的事,我自己有数!”
她说完,猛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用力地咀嚼着,不再看母亲。
林涓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噎了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胸口起伏着,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拿起筷子,也不再说话。
饭桌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好在,林涓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变了变,拿起手机,起身走到阳台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含混地应着“嗯”、“知道了”、“马上过来”。
几分钟后,她挂了电话走回来,脸色不太自然,匆匆解下围裙:“学校那边有点急事,我得过去一趟。你吃完把碗洗了。”
“这么晚还去学校?”林清泽问了一句。
“领导临时检查,没办法。”林涓语气有些不耐烦,拿起外套和包就往外走,“记得锁门。”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林清泽一个人和没吃完的饭菜。她放下筷子,静静地坐了几秒,然后开始收拾碗筷。
她把碗盘端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碗壁,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洗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项机械的劳动上。
洗好碗,擦干手。她走出厨房,目光投向母亲紧闭的卧室门。
她走过去,拧了拧门把手,锁着。她又走向书房。书房的门没锁。
她走进去。书房不大,靠墙放着一个老式的书桌和一把椅子。书桌上堆着一些教案和杂物。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书桌中间那个带锁的抽屉上。很老式的暗锁。
她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手指快速输入:如何打开老式抽屉锁。
网页跳出各种方法。她扫了几眼,退出浏览器。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笔筒里一把细长的金属镊子上。她拿起镊子,又找到一根回形针,掰直。
她回到抽屉前,蹲下身。将掰直的回形针一端小心地探入锁孔深处,手指极轻地拨动,感受着里面的弹子。另一只手用镊子尖端抵住锁芯,施加一个旋转的力。她的呼吸放得很轻,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金属细微的刮擦声和她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咔”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她小心地尝试拉动抽屉。
抽屉滑开了。
里面东西不多。最上面是几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她拿起最上面一本,快速翻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项目名称,有些款项后面跟着简单的备注,字迹是母亲的。她的心跳加快,拿出手机,调整好角度,一页一页地拍照。页数不少,她拍得很快,但很稳,确保每一页都清晰。
拍完账本,她看到下面压着几张照片。她拿起最上面一张,是她和清川的合影,两人都穿着校服,她表情有些严肃,清川则亲昵地靠着她。底下,是一张微微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父亲还在,穿着中山装,表情温和,母亲年轻许多,穿着裙子,嘴角带着笑,她和清川还是小豆丁,被父母抱在怀里。那时候,一切都还很完满。
她的指尖在那张全家福上停留了片刻,照片上的笑容刺得她眼睛发酸。她迅速将照片放回原处,按照原样摆好账本。
她合上抽屉,锁芯“咔哒”一声复位。她把镊子和回形针放回笔筒原处,仔细擦掉可能留下的指纹。
刚做完这一切,她的手机响了。是清川。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接通电话:“喂,清川?”
“姐,你在哪儿呢?还没回家吗?”电话那头传来清川轻快的声音。
“在妈这儿,刚吃完饭。”林清泽说着,走出书房,带上房门,声音如常,“嗯,正准备回去......知道了,给你带楼下那家甜品店的泡芙......好,一会儿见。”
她挂断电话,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安静得过分的家,拿起自己的包和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关灯,锁门。
下楼时,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在她身后逐一熄灭,将她刚刚所做的一切,重新吞没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