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天气邪乎。这一日从清晨起就大雾弥散,此行注定不会太平。
陈时和脱下了他的黑袍,穿的和苍梧一样雪白。二人如幽灵一般蛰伏着前进,沿途的梦嵬眼线并没有被惊觉。
梦嵬的住处在妖界最西端,叫璃山。
璃山漂亮,整座山晶晶亮亮的,异色宝石水晶四处堆积,日光被镜子碎片折射的五彩又斑斓。
有座宫殿静静地矗立于半山腰,俯视着妖界大大小小的屋舍与纵横其间的街道。
那是一种上位者的姿态,三分傲慢,七分漫不经心。
而宫殿的主人,正对着镜子,把一头银色长发分成三股,编了个松松散散的麻花辫子。他带了几分讥笑,看着镜中一闪而过的两道白影。
阿屿的好朋友要来了,他得去招待招待了。
陈时和与苍梧对此浑然不觉。
二人绕到璃山后方,率先进入,打算与苍梧部下来个里应外合,打得梦嵬措手不及。
一切都进展的顺利。
只是越靠近半山腰,这份顺利,便越显得稀奇。这一路太通畅了,倒像梦嵬主动敞开了大门,待他们已久。
脚下突然传来异样的触感。这里的土地极为松软,踩起来空荡荡的。陈时和俯首观察,谨慎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再次抬头,陈时和在原本云彩飘荡的地方看到了惊愕的自己。四周的草木不见了踪影,与他一直携手的苍梧在一瞬间便也寻觅不见!
世界在刹那间被琉璃撕碎。
陈时和站立之处,陡然裂生出万千镜面。每一面都光洁如冰,幽深似井,将他的身影吞没、复制、抛掷向无尽的虚空。他甫一抬眸,便撞见无数个“自己”从四面八方凝望而来。
近处的镜影清晰得可怕。他能看见“他们”眼中映出的自己,而那个自己的眼中,又嵌套着更小的、惊惶的瞳仁。目光与目光在镜中相撞,溅起无声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坠向深不见底的视觉深渊。
真实的陈时和愕然地盯着虚幻的陈时和,虚幻的陈时和愕然地看着更虚幻的陈时和。
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寒光出鞘,游鸿从陈时和右侧镜子上笔直划过。
“咔嚓”,声音短小清脆,镜子一分为二,又多了无穷个陈时和。
与此同时,一阵急促而又尖锐的痛感猛至陈时和心口,痛得他整颗心脏都快要撕裂开来。
“你还真是蠢的可笑,和我交手那么多次,连我的老把戏都不知道,还要去试。”
这是陈时和最难以忘怀的声音之一,每一个字都淬了剧毒,光是经耳走一道,心就狂跳不止。
是恐惧,是仇恨,现在还多了份兴奋。
脚步声愈来愈近,直到一缕银色的发丝卷着卷儿,颤颤巍巍地垂直陈时和眼前。
梦嵬未见得陈时和有任何动作,只觉得一道冷光直袭面门。
他轻松侧身避开,正想在嘴贱一两下子,后背衣服莫名被撕碎,锋利的剑尖抵上了他的后心。
“阵眼在哪?”
“呵,我的镜阵,不会有阵眼。”梦嵬虽被制住,仍笑得开怀,“你居然不好奇苍梧在哪儿。”
梦嵬一个钟前,才跟净缘单方面吵了一架。净缘先开始解释了几句,而后就没再理他,梦嵬心里头的火是蹭蹭得上涨,便想着出来朝净缘的好友、他的仇人出出气,结果一出来便见着二人交握得死紧的双手,更生气了。
而后,陈时和的话,更是让他直接暴走。
陈时和说:“苍梧的狐妖精气在我的心口上绕着,我能感受到他就在这儿。”
嫉妒使梦嵬面目全非。凭什么这俩人能这么腻歪?
他一拂袖子,生气地将辫子丢至身后,身上佩环叮叮咣咣响个不停,比他的嘴还惹人厌。
“你自己在这儿呆着吧,呆到死也见不着你的苍梧!”
梦嵬身影不见之际,陈时和耳畔又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温润如玉,是他最为喜爱的声音,没有之一。
“岁岁,你试着运转心口那股精气,召出狐火附于镜子那道裂口之上。先把第一层镜阵破了。”
陈时和依言。
“噗嗤”,一簇小小的赤金色流焰,骤然绽开于陈时和指尖。
火焰随着陈时和的动作,染上了镜子表面。一阵剧烈的噼里啪啦声后,火焰渐渐浸入镜子内部,愈燃愈烈。
镜子里火光漫天,镜阵中央的陈时和却只在镜阵开裂之际感到过一瞬的灼烧之痛。
镜子表面的裂痕越来越多,如星罗密布的蛛网一般,却始终没有破阵的迹象。
陈时和终是等不及,又执起剑,聚力朝最深的那道裂口刺去。与此同时,他身后白烟缥缈,一条狐尾从中凭空凝出!
只是陈时和并没有注意到。
又是一道难以忍受的撕心肺裂之痛。不过镜子好歹是发生了变化。
镜子随着火光一同消失,陈时和心心念念的苍梧也出现在了不远处。
苍梧看起来很狼狈。白色衣衫沾上了许些灰黑色烟尘,白发也灰扑扑的,只有一张脸还算得上干净。
“苍梧!”
几乎是一瞬,陈时和便移至苍梧跟前。他抬手想拭去苍梧耳朵上的灰,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住了。
苍梧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很差,却又在看到他家岁岁黑过锅底的脸色时陡然笑出声。
“苍梧!”陈时和恼道。
“诶,在呢。”
苍梧指尖扬起,那火苗儿却出现在了陈时和的掌心。那火苗滚作一团,挨蹭着陈时和的掌心,不知是在安抚还是在撒娇。
“第一层镜阵破了一半。我已经找到阵眼了,等你找着了,我们就能去第二层了。”
“还有第二层?”
“还会有第三层,乃至第四层。不过不要紧,梦嵬那话根本就是虚妄之言,世上没有完全的死局,一层一层的破,总能出去。”
迷途总有出口,长夜终将破晓。
陈时和了然。他不再急于触碰那道屏障,静下心来细细感知心口那团温热的狐妖精气。那气息与苍梧同源,此刻正随着他的心意缓缓流转,如涓涓暖流,导向指尖。
“阵眼…”陈时和喃喃自语,目光扫过重现的镜阵。
这一次他发现,镜中的“陈时和”动作出现了细微的差异——虽然看起来和他动作一致,但抬手的弧度,眼神的流转,呼吸的节奏,均差了最关键的火候。
“看他们的指尖。”苍梧的声音适时传来,带着引导的意味,“镜阵虽能复制形貌,却难完全同步瞬息万变的心念与动作。找出那个最不同的‘你’。”
陈时和凝神细察。
果然,在右前方一面斜立的棱镜中,那个“陈时和”的指尖正微微向内弯曲,指向镜面下方一处不起眼的、与其他镜面接缝略有不同的边缘。
就是那里!
他不再犹豫,指尖狐火骤然炽盛,化作一道赤金流光,直射那处接缝!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条先前未曾注意的、由苍梧精气凝成的虚幻狐尾也如臂指使,携风雷之势狠狠扫向同一处!
“轰——!”
镜面应声碎裂,却不是崩解成片,而是如冰雪消融般化作点点晶莹流光。
整个镜阵剧烈震颤,所有镜像在刹那间模糊、扭曲,最终如潮水般退去。
周遭景物再次变幻。他们依然在璃山,却已不在原地,而是身处一条由无数面巨大铜镜构成的回廊之中。
铜镜古朴,镜面模糊,映出的身影扭曲变形,带着岁月的沉淀与诡谲。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气息。回廊深远,仿佛没有尽头,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这是与第二层相连的通道。”苍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屏障消失后,他悄然来到陈时和身边,自然地牵起陈时和略微颤抖的手,“别怕,一切有我。”
陈时和紧紧回握,掌心相贴处,狐妖精气与他的灵力无声交融。他侧头看向苍梧,发现对方虽形容略显狼狈,那双金瞳却依旧清亮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只要和你一起,”陈时和语气坚定,“在哪儿都不怕。”
铜镜回廊幽深寂静,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又被扭曲的镜面折射,形成诡异的叠音。
陈时和紧握着苍梧的手,目光警惕地扫过两侧古旧的铜镜。镜中的他们身形被拉长或压扁,面容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波。
苍梧的声音低沉,在回廊中显得格外清晰,“岁岁,守住心神,莫要被镜中幻象所惑。”
陈时和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然而,就在他目光掠过前方一面铜镜时,脚步猛地一顿——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扭曲的身影,而是清晰无比的画面:白与红交织的陈府,凄厉的哭喊与妖物的沾了血的长发……那是他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娘……”陈时和呼吸一窒,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朝镜面伸出手。
“岁岁!”苍梧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心,“快走!”
陈时和猛地回神,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面铜镜。然而,噩梦仿佛刚刚开始。
他们每前行一步,两侧的铜镜便映出不同的景象。
一面镜中,是苍梧冷漠的背影,他脚下踩着无数妖物与人类的尸骸,金瞳中毫无感情,仿佛真正的、视众生为蝼蚁的妖君。
另一面镜中,却是苍梧怀中抱着他,白袍染血,无助又失神的望着虚空。
种种幻象,蹊跷却无一不直指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疑虑。
“岁岁。”苍梧温和沉稳的声音一次次将他从幻象的边缘拉回,掌心传来的温度坚定而真实,“镜妖擅窥人心弱点,你越是在意,他便越是猖狂。”
陈时和咬牙,努力摒弃杂念,只专注于掌心相贴的温暖,以及心口那团属于苍梧的、安稳跃动的精气。
回廊仿佛永无尽头。就在陈时和心神渐感疲惫之际,前方景象豁然开朗。他们走出了铜镜回廊,踏入一个更为奇异的空间。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无数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镜子悬浮在虚空中,缓缓旋转、移动。镜面不再映照他们的身影,而是闪烁着无数破碎的光影与色彩,仿佛将世间万物都切割成了碎片。
而在所有镜子的中央,悬浮着一面最为巨大的、边缘镶嵌着扭曲银色纹路的圆镜。镜面光滑如初,却深不见底,散发出强大的妖力波动。
镜面中,缓缓浮现出梦嵬带着讥诮笑意的脸。
“本来打算给你们造个梦,结果发现好像有其他更有意思的。”梦嵬的声音透过镜面传来,带着回响,“好好享受吧陈小少爷,不要迷失得太早哦。”
话音未落,周围悬浮的所有镜子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