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雪行 第30章 尘世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阴柔缱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从沸腾的鼎液中丝丝缕缕渗出。

洞室在顷刻间亮若白昼。

鼎炉后走出了声音的主人，来人锦衣华服，白须直垂至胸前，浑身瘦得只剩了把骨头。

这赫然是当朝太师李率！陈时和刚夺得捉妖状元时，他曾遣人前来，贺喜的同时还送上了一马车的金银珠宝。

陈时和当然是原封不动的给他退了回去。

李率抚着长须，笑得慈眉善目，眼底却无半分暖意：“状元郎，别来无恙？当日赠礼，可是嫌轻了?”

陈时和握紧游鸿，剑尖直指太师：“太师这是何意？”他目光扫过沸腾的鼎炉与血淋淋的石碑，“以人饲人...这便是太师为东俞谋的福祉？”

“这自然是。”李率轻笑一声，干瘦的手指探入鼎中，搅动着粘稠的血浆，“铲凶除恶，还能挑选可用的能人贤士，一举两得的事，老夫何乐而不为呢?”

陈时和被他的话气得不轻。这时，李率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苍梧，话锋一转：“镜妖的话果然没错，这鼎鼎大名的捉妖师首席，竟真是一只狐妖。陛下还不知道吧?但老夫也非教条之人，若你肯献上一条狐尾，老夫倒可以考虑帮你保守这个秘密。”

镜妖？他不是最厌恶这些人类的吗，怎么还乐意同这伪善的太师打交道。

苍梧拧眉，思索着此次任务中不同以往的地方。

他们好像中了圈套。和其他殉职的捉妖师一样。

岩壁隐约的反着光。

不好，要赶快离开这里。区区太师不足为惧，但若加上了梦嵬，云漾和岁岁皆受了伤，他们脱不了身。

“行啊。”苍梧假意答应，与他虚伪与蛇，“希望你能遵守承诺。”

他说着紧了紧陈时和的手，一道温和的声音在陈时和心里突兀的响起：“一会儿，你跟云漾趁乱先走，云漾弟弟在外面接应你们。你俩伤势重，不能久久留在这里。”

“那你呢?”陈时和用眼睛问他。

“他不是我的对手，我过会儿就出来寻你们。听话，这次可别再回头来找我了。”

随着一声惊天的巨响，青铜鼎那一小方地面开始塌陷。紧接着，四周洞壁开始不断掉落碎石沙土，所有洞厅被一齐打通。

苍梧不再收敛，狐妖之气几乎是倾泻着占满了这里的每一方空气。李率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怒震青铜鼎，墨绿色妖气从他的心口喷涌而出，与苍梧相抗衡。

本被阻挡在洞壁之外的中低级妖物，没了空间束缚，循着本能争先恐后地朝苍梧奔来。

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苍梧找准时机，凝着狐火，直朝李率心口而去。

与此同时，一阵夹着冰霜的寒风呼啸而至。陈时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他便已身处异处。

唤他意识回笼的，是一声凄凄惨惨的“哥——”。

一个与云漾模样相似的少年，眼泪鼻涕横流，哀哀切切地抱着云漾，一边哭一边操控着劲风，驱赶着围在他们周围打转的中低级妖物。

“好了好了。”云漾脸上挂不住，不自在地拍了拍扑在他身上的少年，“快些出去，别在这儿给圣君添乱。”

“嗷，好。”少年听话的一擦眼泪，抖身化作虎形，背着他哥和陈时和往外边跑。

云漪在苍梧的指示下，带着二人，踏着疾风，回了疏影居。

伶音也收到了苍梧的指令，和小棠一块儿，早早便候在疏影居内，等着为云漾和陈时和疗伤。

来福也被一并接了过来，前厅后院四处撒着欢。

疏影居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

伶音医术了得，小棠照顾得细致，陈时和年轻身体素质好，苍梧还喂了他口狐妖的精纯之气……多种因素相加，陈时和伤口恢复的极快。

但他却无法同大伙儿一块热闹起来。

离他们与苍梧分别已有三日，苍梧所说的一会儿，俨然已成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待。

伶音让他静养，陈时和便天天待在苍梧屋里，闻着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白梅香，聊以慰藉。

那日，伶音和小棠下山买药材，听到了不少关于京城的传闻。

有臣子见着了太师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上报了皇帝，请其给予一个合乎礼法的处置。

这皇帝呢，即位不过两年，前不久刚过了十六岁生辰。手中没什么实权，难堪得很，又迫于压力，只得下令捉捕李太师，将其压入大牢，细细审问。

没想到，这边皇帝前脚刚下了旨，那边李率便率着私军，直逼宫门。

李氏一族，反了，京城变天了。

苍梧，应该说是莳，他的身份与京城之事一同传向四方。一夜之间，莳摇身一变，从万人称颂、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一下变成人们口中居心不良、用心诡测的妖孽。

捉妖司罢黜了苍梧捉妖师一职，并在李率的示意下，为莳设下特级悬赏令。如若不是陈时和负伤在身，怕是要被迫着接下这悬赏。

陈时和心里不平的紧，偏偏苍梧还在躲避追捕的途中频频给他写信。

信写的拉拉杂杂，废话一箩筐，总结下来就两点——

一、莫要冲动，安心在家等他；

二、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夫夫闺房情话。

苍梧也不知从哪儿学了这么多撩人的手段，明明刚在一起那会儿两人还纯情的不相上下。

过了这么几个月，苍梧段位飙升，陈时和——不升反降。

只能说，苍梧到底活了几千年，到底是只狐狸精 。

陈时和呢，偏又是个又纯又爱玩的。自己羞的不行，还要故作老练地给苍梧回信。

千里之外的苍梧倒觉得他生涩得可爱。对那些信件那叫一个爱不释手，一日要拿出来温故个三四回，读满意了，又把信件细细折好，妥当收着。

当然，事态这么紧急，陈时和与苍梧也不会一味地沉溺于情爱之中。

陈时和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就开始频繁地往楠城捉妖司跑。借着挑选悬赏的由头探查捉妖司的档案室。

东俞境内所有捉妖司的档案室是互通的。陈时和想把苍梧的档案偷出来，用事实告诏天下——是妖又如何?他的苍梧是善良的，是英勇的，担得起所有人的称颂。

苍梧看似东躲西藏，实际是猫溜老鼠，把李率等人耍的团团转。

这一路上，他还有意外的收获。

镜妖梦嵬，一向以神不知鬼不觉著称。

可不知怎的，近日苍梧频频发现他的踪迹，时常是一小团不凝聚的紫色妖气，妖气中散布着点点反光的碎片。

苍梧收集了一些，准备空了给净缘，让他用檀玉探探。

＊

莫约又过了十来日，苍梧终于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了疏影居门口。

还未进院门，一道急促的风便扑了他个满怀。

苍梧将人稳稳搂住，笑道：“就知道把内力用在这些莫须有的地方，伤好完了?”

陈时和埋在苍梧怀里，大幅度地摆头，接着又重重点头，声音闷着：“还是好痛，特别特别痛。”

狐妖嗅觉灵敏，能透过人类身上的气味判断其身体状况。但陈时和哪知道这些，他如此匡骗苍梧，不过是想让苍梧怜惜怜惜他。

搂着他的人臂膀陡然发力，托着他的臀部将他腾空，抱起朝主院走去。

“伤口痛就别到处乱跑。走，陪你师尊去换个衣裳。”

陈时和急忙抬手，有些笨拙地环住苍梧的脖颈。苍梧的下巴蹭过他的头顶，带着真实的痒意。

这一刻，所有悬而未决的担忧、外界纷扰的传言、那些只能在信笺上传递的滚烫思念，都有了实实在在的落点。

后院传来云漪咋咋呼呼找哥哥的声音，夹杂着来福欢快的吠叫。

尘世的喧嚣隔着一段距离，嗡嗡作响，却更衬得这门廊一角的相拥，寂静而珍贵。

接下来的半日，陈时和仿佛回到了幼时，寸步不离的守着苍梧。吃饭跟着，伶音给苍梧瞧身体也跟着，连苍梧沐浴的时候都要守在屏风外不肯走。

除却睡觉。

那时天刚刚黑下来。苍梧奔波了好些天，有些疲累，正靠着软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时和说话。

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耳朵也耷拉着，眉宇间满是困倦。

陈时和瞧出来了，快速止住了话题，与他师尊互道了晚安后，抱着怀里的软枕便向屋外走去。

“你干嘛去啊?”苍梧支起身子，不解道。

“回我屋里睡觉啊，你睡了我也要去睡了。”

谁知苍梧竟笑了。那笑轻盈盈的，还带了两三分捉狭：“你这些日子都是在我这儿睡的?”

“没，没有啊，我偶尔才到你这边看看。”陈时和心虚得很，心里想着苍梧怎么会知道，他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把苍梧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根本看不出睡过的痕迹。

“之前你不是喜欢跟我一块睡吗，然后我寻思着我们在一块儿也这么久了，便在出任务那天把你屋子收拾了。所以你屋子现在是住不得人的状态。”

陈时和愣在原地，抱着软枕的手指微微收紧。屋外灯火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怎么也掩盖不住耳根漫上红晕。

苍梧支着下巴，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促狭的光，狐尾尖儿愉悦地轻轻扫过床褥。

“所以，”他拖长了调子，嗓音里裹着倦意，却更添几分慵懒的诱惑，“岁岁这些天，是睡在哪儿的？嗯？”

陈时和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飘向墙角那盆长势喜人的绿植，嘴硬道：“我、我打地铺……”

“哦——”苍梧恍然大悟般点头，慢悠悠地掀开自己身侧的锦被，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那今晚别打地铺了。地上凉，对你伤口不好。”

“过来吧，床够大。”

陈时和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在床沿坐下，背对着苍梧，动作僵硬地放下软枕。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苍梧的气息靠近，微凉的手指碰了碰他的后颈，激得他轻轻一颤。

“紧张什么？”苍梧的声音贴着他耳廓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流，“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

陈时和的耳朵彻底红透了，连脖颈都漫上一层薄粉。“……我那时还小！”

“是是是，还小还小。”苍梧从善如流地应着，把陈时和圈进怀里，“快睡吧，心肝儿。”

夜还很长。疏影居外，风波未定，前路艰险。但在此刻，相拥而眠的温暖，足以抵御世间所有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