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城外有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一座小屋,名为“吹雪阁”。
这个地方很神奇,夜色深沉之时,便有花瓣飘拂如雪。
这里明明没有花,也没有树,没有四季,也不会有雪。
冥王在望乡台望了又望,望不见故乡,望不见爱人,偏偏望见这片飘雪。
左右鬼使谄媚道:“陛下,那是吹雪阁。”
他玩味一笑:“哦?千年以来,本王竟未曾一见。真没想到这地狱深处还能有如此美景。”
望乡台是登高望远之处,为寻常鬼魂眺望故里之地,而冥王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原本不需要登高也能望远。
只是他忽尔有这一番赏雪的心情,地狱某处才会有这样的美景。
幽静的夜色里,少女走入这片“雪景”,来到了吹雪阁前。
冥王微微一笑,双翼张开如暗夜巨蝠,他纵身一跃,向吹雪阁飞去。
他知道少女是谁,有意要来会一会她。
挣个地府都张贴着少女的通缉画像,为了脱险,少女自以为是地打扮成一个少年。
女扮男装?有趣有趣。
瞒得过旁人,可逃不过他的法眼。
说来也怪,少女区区一个凡人,怎能在地府隐匿这么久?
要么她有神通,要么她有高人,要么,兼而有之。
听说她有一把神器,可召出红莲业火。他不得不注目,因为红莲业火非同小可。即使是他,也要忌讳三分。
少女走进吹雪阁,想在此歇上一夜。未及休整,便听得轻扣门扉的声音。
她眼皮一跳,心道不好,仍轻声轻脚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妖艳少妇,若非在地府,她定要认为这是哪条烟花柳巷走失的花魁娘子。
她想起了牡丹,顿觉恍如隔世。
那妖娆如蛇的女子轻佻地走近,柔弱不经地往她怀里一倒,带着勾引的笑容。
她双手搭住玉宵的肩膀,呵气如兰,风情万种。
玉宵无奈,只得皱眉扶她进屋。但她觉得妖异,直觉一种蹊跷。
胸中了然,这地府之中,除了妖魔鬼怪还会有什么。
她与她灯下对坐,大有荒郊野岭书生遇狐的情致。纸格窗的剪影诡魅如皮影,无形中像有命运的丝线牵引二人,上演一段假凤虚凰的荒诞戏码。
这时候应有一场阴晦绵绵的雨,把二人困住,方是才子佳人的风流桥段。
只是,毕竟是地府,鬼怪吃心的本子才对味。
玉宵怎么也不会想到,如今这个“书生”竟是自己。
她百无聊赖地敲着棋子,将窗子支开,让落花飘进来。
那美妇眼波流转,对她极尽诱惑之能事,最后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坐到了她大腿上。
玉宵拥着美人入怀,颇觉好笑。
那美妇假意嗔怪道:“你这俊俏的小公子,真是不解风情。”
她那纤长灵活的手指如白蜘蛛般,在玉宵身上爬了个遍。
玉宵轻推她一把,笑叱道:“你这姐姐,好不讲道理,你我本是萍水相逢,怎么一来就对我上下其手?”
那妇人一双勾魂美目摄人心魄,亮得分明:“小哥哥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玉宵眼珠一轮,计上心来:“大姐一语中的,小生家中有一悍妻,不许我在外拈花惹草。若被她发现,非要闹得鸡飞狗跳不可。”
美妇掩唇一笑,心想这少女倒是个妙人,不妨与她周旋一夜,或吸魂或掏心,断不给她活路。
原来这美妇是冥王所扮,前来一探玉宵虚实。
只是他找来找去,并不见玉宵的宝刀。
“小哥哥……”她娇滴滴地笑,“小哥哥好生面熟。”
玉宵从容应对:“我长相普通,你眼熟也不奇怪。”
“哎呀,你不知道,最近咱们地府闯进一个少女,搅得这里翻天覆地,冥王陛下震怒,城中四处张贴少女画像,誓要将她捉拿归案呢。”
“哦?确有此事?”玉宵拍拍心口,故作慌张,“此人现在何处啊?阿弥陀佛,小生手无缚鸡之力,可不能遇上此等江洋大盗。”
妇人笑得媚眼如丝,她雪肩半露,欺身上前:“我看公子你啊,倒和那画像上的人儿一模一样呢!”
玉宵爽朗大笑:“大姐说笑了,我是男她是女,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那妇人柔弱无骨地伏在她肩上,一双柔荑游弋如鱼,娇嗔道:“管你是谁。月黑风高夜,奴家好生寂寞,不妨你我春风一度,方不负良辰美景。”
玉宵猛然抓住她的手,仍是笑意盈盈:“好啊。”
说着迅雷不及掩耳地朝她胸口拍了一掌,带着一团在指尖燃烧的红莲业火。
如今她技艺纯熟,已不需要将刀召出来就可用红莲业火了。
美妇花容失色,啐了一口,怒声道:“晦气。”便将身钻入墙壁上挂着的美人图中,顷刻没了踪影。
玉宵冷冷看着“她”逃窜的背影,心想,果然是个鬼,还是个眼拙的鬼,居然扮个女人来诱惑我。
若她化为青棠的样子……
她摇摇头,熄了灯,睡了。
辗转了一夜,满腹心事。
孟婆对她说:“明日是招魂节,枉死城的鬼魂会被允许去忘川河边。凡间的亲人会放河灯,烧纸钱,请巫祝招魂,以解相思之苦。枉死鬼若能捡到写着自己名字的河灯,可得恩赦减刑,早入轮回。”
玉宵想,真的有人会捡到自己的河灯吗?喝了孟婆汤,不是一忘皆空吗?
至于招魂,更是无稽之谈。
就这样胡思乱想一整夜,她心潮澎湃地出发了。
走出竹林,只见城门大开,一群群鬼拷着手链脚链,被鬼差们吆喝着赶出来。
她悄悄跟着行进的队伍,来到了忘川河边。
一路上,她众里寻他,却始终不见。
到了河边,枉死鬼果然躁动起来,一个个伸长了手臂去够河里的灯。虽说每个人只能够一盏灯,够到了也知道谁是谁,他们还是急不可耐,生怕错过良机。
玉宵心想,这不会又是那位冥王戏弄人的小巧思吧?那位暴君一定安坐高台,吹风饮酒,欣赏枉死鬼争先恐后又大失所望的窘态。
要不是忘川水灼人,鬼魂们一定跳进河里争抢了。
即使在岸边,也是乱成一锅粥了。
鬼卒们气急败坏地抽着鞭子,把扭打成一团的鬼魂们分开。
其中一只鬼却呆呆站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静静地不出声。一只只河灯从眼前飘过,他也不为所动。
玉宵激动地快要尖叫,那是顾君琪!
她的心狂跳起来,顾不得隐藏自己,趁乱拔腿向顾君琪奔去。
她像一阵风似的奔了过去,穿过人山人海,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错过这一次,恐怕真的不成了。
她头一次发现,失去一个人的滋味是那么可怕。
虽然他并不是她的爱人,却是为了她才变成这样的。
她不能失去他,因为不能面对自己的愧疚。
她从来没有这样愧疚过,一路上,她享受着他的关心和温柔,却总是漠视他。
少年少女的心事朦胧而敏感,她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的心意,却从未当真。孟婆的一席话,倒让她陷入沉思。可她才十六岁,还太年轻,没那么多情也不懂世故。
她的爱很稀少,少到只能分给一个人。
她的心更是不可捉摸,连她自己都觉得虚无缥缈。
她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
抓到他的那一刻,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她太用力,以至于少年吃痛地回身,疑惑地望向她。
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脸上的惊喜,那张苍白灰败的脸上染上一抹酡色。
看到她,他如见故人,心生欢喜。
他们就这样站在忘川河边,看着彼此,相顾无言。
良久,她才说:“你在这里,幸好你在这里。”
她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她要吻他。
救人如救火,她也无可奈何。
她深吸一口气,酝酿着心情,她捧住他的脸,眼前却浮现出青棠的脸。
就当我是在吻你吧。她在心里说。
少年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惊慌失措。
未及挣扎,他们便被厮闹的鬼群推下了河。岸上顿时大乱,有鬼下了忘川,这可不是小事。
忘川之水,灼烧魂魄,鬼入其中,魂飞魄散。
玉宵只是懵懂地被推下了河,那一刻她甚至松了一口气。念着一个人,去吻另一个人,怎么想都是背叛。
背叛青棠,背叛顾君琪,也背叛她自己。
可是,她的双手仍紧抓不放。就这样在忘川的河水里往下沉,与世隔绝。
她蓦然睁开眼,周身像有火在烧。
少年也望着她,他看上去像天空中最后一线烟火,一条温水里慢慢死去的金鱼。
然而她浑然不觉。她忽然下了决心,长痛不如短痛,她一定要吻他。
她不是天真的人,她是走投无路,是病急乱投医。
一切都慢了下来,她捧着他的脸,闭上了眼睛。
无人知道这短短一瞬有多漫长,就连玉宵自己都觉得,这一瞬抵得过三生三世。
他们倏然被捞了上来,她被丢在岸边,猛烈地呛水,忘川之水像火焰一样灼烧她的皮肤。
恍惚中,她看见一个苍鹰般高大阴沉的身影,他将少年抱在怀里,消失在虚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