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扑向人群,他们像受到惊吓的麻雀一样分散了。她想问为什么没有人和她说话,又看见他们的嘴在一张一合,她突然明白这是她的错。
“玛利亚!”
有人在她身后喊道。
玛利亚回过头,但是除了火,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肯定是疯了,不然她为什么会看到大宅在燃烧,她的家在燃烧。明亮的火焰啃食着橘红的顶砖,乳白的墙壁被熏得漆黑。
她站在庭院的中央,被人群包围。
身着西装的男人环绕庭院而立,围堵着出口,与她相隔三四米的距离,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她,面露惊恐。
他们为什么要害怕呢?她心想。
人群里有刀、子弹、枪。
她绝望地向前一步,立刻有人举枪向她发出警告。
她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她看到正前方的男人扣动了扳机。
恐惧中,她的心跳几乎刹时停止——但子弹没有穿透她的身体,它甚至没能靠近她,就被火焰吞噬了。
玛利亚毫发无损。
哪里来的火?玛利亚下意识地抬起手,她的手臂上到处是新鲜的烧伤,她的手臂上爬满了火。
惊恐中,她冲向出口,原本围堵在那里的黑衣人连滚带爬地向四周避让。她借机冲上街道,她要去找妈妈,母亲一定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玛利亚很容易就逃跑了,没有人敢触碰她,她身上着了火,这些火焰像奇怪的云雾一样缠绕在她的周身,雨水落在她的身上,又立刻被火焰蒸发了。
她在奔跑中头晕目眩,街道上空无一人,可是欢声笑语无处不在,现实与幻觉在她的眼前层层交替。
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凭借直觉挑着最黑最窄的巷子跑。
玛利亚过去常做噩梦,梦醒了便无法入睡,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最深处,雷霆暴雨相交的夜晚,她就是这样独自一人,赤着脚跑过漆黑一片的走廊,躲进父母的房间。
她避着光跑,可是随着她的奔跑,四周越来越亮,一开始她还没有见到那么多火,可是此刻,她已经被火焰包围。
玛利亚停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火焰从她的身上落下来,落到巷道焦黄的石砖上,仿佛种子落进泥土,立刻生了根开出花,凭空在地上燃烧起来。
她筋疲力尽地跌倒在地,火焰像蛀虫一样爬行在她的血管里,不知疲倦地撕咬着她的皮肤,她一边消亡,一边又不断恢复,她环抱着胳膊,不知道该祈祷新生还是渴求死亡。
玛利亚今天也做了噩梦,火焰从天而降,如同暴雨般笼罩着整个人间。
她坐在火海中心,蜷缩在噩梦的正中央,绝望地听着脚步声逼近。
她明白她无法从这场噩梦中醒来了。
一个身着西装的小婴儿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好。”穿着西服的小婴儿抬了抬帽子,打了个招呼。
她恍惚地看着他的口型,惊讶地发现自己重新恢复了听觉。没有等她做出回应,他又突然拔出一支枪,面色从容地指向她。
冰冷的枪口几乎要贴上她滚烫的额头。
“想好怎么做了吗?”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随后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玛利亚抬起头,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年站在小婴儿的身后,他的额头燃烧着澄澈的火焰。
玛利亚感到了奇异的喜悦,它混合着悲伤,小心翼翼地爬上她的心脏。她心想,他也有火焰吗?
玛利亚向后退缩,她害怕她的火焰会扑到他们的身上,但它没有。失控的厉火在纷纷逃回她的身体里,就好像眼前的少年让它们感到恐惧。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她在发抖,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她身上不知何时积累起来的伤口又痛又痒,玛利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她陷入了一场清醒的噩梦。
“人体实验早就被明令禁止,德卢卡家还是明知故犯,屡教不改。人造火倒是有趣的发明,单看威力前途可期,可惜燃烧时既无法控制又敌我不分,如今还要你来收拾烂摊子。一个连自身力量都无法掌握的失败品,这样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小婴儿的声音再次响起,“事到如今,还没有下定决心吗?”
玛利亚听懂了,他们为她的死亡而来。
她抬起头想要看清那个少年的脸,他太高了,无处不在的火焰使她仰头也无法完全看清他的神情。
她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他的嘴唇紧抿,悲喜难辨。
玛利亚说不出话。她的嗓子又干又痛,她可以想象即便她扯动声带,发出的也是像锯子割木头般沙哑的声音。
她只能把额头更近地压向枪口,表达自己的意愿。
少年的神情让她不明所以地难过,玛利亚想告诉他,她不会责怪他们,即便他现在选择杀死她,她也对此心怀感激。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少年说道。
他抬起脚步向她走近。
玛利亚低下头,咬紧牙关,压抑住因恐惧和疼痛而产生的颤抖。
“玛利亚,你要勇敢。”她在脑海中庄严地声明,她幻想中的双手拢着她狂跳不止的心脏,她忍耐着啜泣——也许泪水早就涌出了眼眶,但是火焰灼烧得太快,它们来不及流下就已经蒸发。
“玛利亚,”她无声地呼唤自己,“玛利亚,你要勇敢。”
她跪坐在小腿上,弓起背,压低头颅,将双手贴近地面,紧闭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但是枪声没有响起。
教堂的钟声同往日一般响起,烈阳如约定般从地平线上升起。
一只冰冷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她猛地睁开眼睛——少年不知何时蹲在了她的面前,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她的面孔,从他们相贴的皮肤开始,厉火在消退,烈焰在平息。
她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褐色的双眼。平静的目光,冷漠又慈悲地笼罩在她的身上,她好像死了,又或者即将死去,不然她身上的刺痛为何会停止?她落在这样的目光里,不敢呼吸也不敢眨眼。一种强烈的困惑在她的胸口积累,她意识到他没有杀死她,她的火焰熄灭了,她再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它被镇压了,它像蟑螂一样消失在了她看不见的角落。
她不在乎它会不会死而复生,只是此刻,劫后余生的喜悦盖过了迷茫,如火山爆发般冲刷着她的大脑,她大口地喘着气,任由泪水滚出眼眶,一边哭泣,一边茫然而疯狂地无声傻笑。
“好了。”他平静地说道,同时缓缓站起身。
她匍匐在粗糙的地面上,狂乱的情绪终于开始平息。
仿佛是为了响应她的惊讶,他身上的火焰也逐渐消退,冷淡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火焰消失了,她的和他的都是。
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她重新跪直身体,看向声音的来源。
“从现在起,你就跟着阿纲了。”一直沉默旁观的小婴儿突然开口道。
“哈?”那个少年,救了她的少年,惊讶地后退一步。
“里包恩。”小婴儿朝她点了点头。
她茫然地在脑海中重复了这个单词,意识到这大概是他的名字。
自我介绍完毕,小婴儿转向少年,跳上他的肩膀,用枪托敲了敲他的脑袋:“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自己承担责任。”
“虽然是这么说……”他捂着被敲疼的后脑勺开始嘟囔。
她已经没有力气分辨他们的话语了。
既然选择了最艰难的道路,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吧。她看着海面上闪烁的波光,鬼使神差地想。
黑暗吞噬了她的视线,在沢田纲吉慌乱的呼喊声中,玛利亚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