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外面下起了小雨,秦岑提出送她回去。
“不用麻烦了,我打出租。”郜晓箐的声音带着疏离。
“别客气,”秦岑自嘲地笑了笑,“虽然被拒绝了,但我总不至于连送你回家的资格都没有?”他顿了顿,像是怕给对方压力,又补充道,“放心,顺路的,我回公司宿舍,和你一个方向。”
一路寂静,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声响和车轮碾过湿漉路面的沙沙声。
红灯亮起,车流停滞。
秦岑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车厢内凝滞的空气里,郜晓箐在包厢里那番关于普通人和不愿改变的话语,反复在他脑海中冲撞,他终于无法再沉默。
“我并不认为你是普通人。”他的声音突兀地刺破沉寂,尾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郜晓箐猛地抬头,睫毛轻颤:“……什么?”
“先前,你说你是普通人,只想重复过每一天,不愿改变。”
秦岑喉结滚动,窗外的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阴影。
“可你不知道,在我眼里,能做到坚持不被改变的人,一点也不普通。”
绿灯亮起的提示音清脆响起。
秦岑松开刹车,车子平稳前进。
“你把我描述成高高在上的国王,俯视一切,把自己描述成若有若无的尘埃,困在方寸之间,你又怎么知道高高在上的国王不曾羡慕飞扬的尘埃?”
他从后视镜望向她,直直撞进她眼底的涟漪。
“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彼此,”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苦涩的无奈,“你不知道我的过往,我的经历,仅仅因为我在艺林的这份工作,因为我的‘归属地’,就判定了我们没有未来。”
他轻嗤一声,自嘲更浓,“有没有可能,我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光鲜?我的前途也远非一片坦途?这么多年,我自己都看不清脚下的路该怎么走。”
“郜晓箐,”他唤她的名字,“来到这里,遇见你,我才第一次有了……活着的实感。”
“那些你做的咖啡,送我的蛋糕,这些琐碎到不值一提的小事,现在却成了能让我牵肠挂肚的念想。”
“是你,”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是你让我尝到了这种滋味。”
他执意送对方回家,也是因为有这一段路途,可以给他最后的机会。
“如果我告诉你,”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我和你一样,可以在这里,在这个遇见你的地方停留,你的答案,会不会不一样?”
郜晓箐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后视镜里映出秦岑的神情,那份专注,那份孤勇,像极了当年萧云眼中那些漫长而沉重的妥协。
十七岁那年,萧云说想去燕市上大学,她便默不作声地,将志愿表上学校换成了他的方向。
试婚纱时,又因他一句“露背不够庄重”,她脱掉了心仪好久的婚纱。
因爱而生的妥协,最终会成为困住他的迷宫,这样的感情,不过是另一种枷锁。
良久的沉默在车厢里弥漫,几乎令人窒息。
终于,郜晓箐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秦岑……何必呢?”
这还是第一次听郜晓箐喊他名字,虽然语调冷冷的,但落在秦岑耳中却比任何情话都动听,她对他终于没有对陌生人的疏离,而是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后视镜里,她攥着包的手指微微发白。
这场豪赌秦岑终究是赢了,赌她藏在冷漠表象下的动摇,赌她眼底未说出口的在意。
秦岑并没有觉得今晚失败了,只是觉得自己过于冒进了。
明知感情该像建筑般循序渐进,自己却像个冒失的学徒,在图纸尚未完善时就仓促动工。
冒进者总是错失稳稳的机会,在热烈中自取灭亡。
原以为这些年他不会再如年轻时一般莽撞,他早已在无数次的项目竞标、方案修改中,学会了谨言慎行,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了用最稳妥的方式处理一切事务。
到达目的地的方式多种多样,昨晚的决断无疑是最错误的。
那幅画也是原因之一,它又能代表什么呢?人总爱为过往的片段强加不存在的意义,幻想出不属于自己的浪漫,浪漫至死
但现在已经冒进了,已经走到这一步来了。
车子缓缓停在小区楼下,秦岑望着后视镜里她的脸,说道:“15号我要回趟燕市。”
引擎声戛然而止,他锁住车门,没有立刻放人,转头迎上她的目光:“郜晓箐,等我回来。我们再认真谈一谈。”
他眼底翻涌着琥珀色的浪潮,那些被刻意压制的炽热,正从每一寸目光里漫溢而出,“我不是那种,没有尝试过就放弃的人。”
他始终是他,那个夜店让人感觉危险的他。
“郜晓箐,”秦岑的尾音裹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希望我人生的最终稿,有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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裱花袋里的奶油在转盘上晕开一道歪扭的弧线。郜晓箐盯着那块蹭花的草莓蛋糕,不得不重新涂抹——这已是本周第三次走神了。
“晓箐姐,这批订单客人要求三点送到,得加紧了!”
裱花间外的声音传来。
郜晓箐连忙应声。
那句沉甸甸的话,却像上周三深夜的回音,再次清晰撞入耳中——我希望我人生的最终稿,有你在。
被人如此坚定选择的震撼,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轻易搅碎所有理智与从容。
最后一个蛋糕终于做完。
郜晓箐深吸一口气,将凌乱的裱花工具一一归位。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是沉下心,反复梳理那些纠缠如麻的心绪,将它们编织成清晰的语句,等秦岑回来,把一切摊开,说得再明白些。
秦岑已飞回燕市,搭乘最早航班,并非归心似箭,只为了十二点整,必须出现在礼承酒店的宴席上。
秦岑一家三代都深耕建筑行业,爷爷秦守业是燕市老牌建筑设计师,一生设计了70多件作品,很遗憾的是,秦岑未曾见过他,只在书册中翻阅过他的成就,少年时特意去过一次东方剧院,抚摸过老人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父亲秦林青出于蓝,既有老一辈的精湛技艺,又有敏锐的商业嗅觉。当竞争对手还在为历史街区改造争论不休时,他早已拿出完整的保护改建方案,让艺林建筑屹立行业巅峰。
秦岑是最后一个到的。
推开包厢门的瞬间,秦林和霍华谈笑风生的画面映入眼帘。
外面正下着雨,秦岑的西装被雨水浸湿,袖口渗出的水珠顺着手腕滑落,表盘上凝了一层细密水雾。
“抱歉,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方才秦林脸上还笑意盈盈的眉眼,在看到秦岑的那一瞬间凝成寒霜。
“怎么现在才到,你眼里还有长辈吗?!”秦林指尖叩击桌面,发出强有力的节奏。
秦岑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包厢里,除了秦林和霍华,还有秦岑的伯父秦延以及霍家那边的兄弟霍州。这些人,除开血缘这层身份,更是艺林和华辰的股东、高管。
血缘与资本拧成坚不可摧的绞索。
秦岑挺直脊背,默默站在一边,承受着父亲此刻的怒火。
“现在回来了,连人也不知道喊了吗?!”
“霍叔。”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对着霍华微微欠身。霍华对他露出慈爱的微笑。
这笑容让他想起十岁那年,也是在一场宴席上问好。他一紧张,不小心带摔了服务员的茶壶,滚烫的茶汤泼在了自己手背上。父亲当场责骂他连敬茶都敬不好,霍华在一边笑着维护说“算了”。
“大伯。”
秦岑的嘴角扯出微笑,视线落在秦延右手那双黑皮手套上,自从秦延右手小指根部缺失后,秦岑再没见过他脱下手套。
“霍州。”霍州与他同龄,却早早在霍华的安排下结婚、生子,进入了公司的重要位置。
轮到最后一个人。
他看向秦林,喉间有些发紧:“爸。”
秦林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老秦,消消气,”霍华笑着打圆场,“你明知道今天下雨,机场高速都堵成停车场了,还在这儿责怪小岑回来迟了?他从岚市飞回来不容易,光是坐飞机就耗了三个小时,累不说,你怎么还嫌孩子晚到?小岑啊,别理你爸,赶紧入座吃饭。”
这套戏码,秦岑太熟悉了——霍华永远扮演着那个慈祥体贴的长辈。
霍华甚至亲自将碗筷递到他面前。
餐桌上的气氛松动了一些。
秦林与霍华探讨着下一个项目的合作方向,偶尔会将话题抛给秦岑,询问他的想法。
席间,霍华话锋一转,夸起了秦岑:“小岑上次主导的江市博物馆那个项目,干得不错。”他的目光扫过秦岑,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前几天我去江市出差,特意去了新博物馆,设计很有你爷爷当年的风骨,不愧是当年媒体都争相报道的作品。”
他当然听懂了霍华的弦外之音——他的成功,不过是父辈们运作下的产物。既然羽翼未丰,就该在长辈面前更低调、更顺从一些。
方才的迟到,终究还是拂了这位“慈爱”长辈的面子。
若非深知霍华是只笑面狐狸,换作旁人,怕是要把这番话当作纯粹的褒奖了。
“是父亲指导得好。”他垂下眼睫,不敢居功,也深知自己没有居功的资格。
“那个项目,我一开始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能获得些许关注,全赖父亲参与,给了我关键性的建议,才有了那次的设计灵感。最后媒体却把所有功劳归在我一个人头上,实在是夸大其词了。”
早些年,他放弃建筑转投摄影的经历,如同一块洗不掉的污渍。
即便如今已浪子回头,回归正途,在这些根深蒂固的长辈们眼中,在没做出更大的成就之前,那些项目还是跟玩票的性质一样。
甚至秦林也是如此默认的。
他无法在他们面前表现愤怒,就算是愤怒,也必须裹上一层糖衣。
秦岑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酒杯边缘。
他自顾自地倒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年轻时在暗房里被定格的时光,是他背负的耻辱,只适合被他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反复咀嚼。
霍华见敲打见效,瞬间又变回了那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安心多住几天。”霍华笑容可掬,仿佛刚才的敲打从未发生,“霍乔也回来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有空多去家里坐坐,带她在燕市转转。这些年变化太大,她长期待在国外,怕是要迷路了。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补充道,“她这次回国,还特意给你买了礼物,就等着你去拿呢。”
霍华和秦林两人从年轻时一路走来,共患难的情谊是真的,如今想两家亲上加亲也没有错。
不过霍华心态上比秦林放平许多,霍乔的存在,如果可以继续维持这层关系最好,如果不成,也没任何损害。
三个儿子早已进入华辰的核心业务,大女儿也已嫁入政商,霍家早就编织好庞大的关系网络。
秦林顺势接过了话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正好,你岚市那边不过是个小打小闹的账目,有叶天星和周宇在,缺了你也不打紧。最近空下来,多去你霍叔家里走动走动,陪陪乔乔,等你和乔乔处出感情来,”他瞥了一眼霍华,“到时候,我和你霍叔还能做个正经亲家。”
“是啊,乔乔知道你回来,原本是要赴这场宴会的,临到门口见满座都是糙老爷们儿,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又折回去了,就等你去见她。”
秦岑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如同安排一件物品,喉头滚过一丝无声的涩意,一股荒诞的笑意几乎要冲破他维持的平静面具。
他清晰地感觉到,他永远都只是一根可以随时被混凝土覆盖的钢筋,最终要被浇筑进家族事业的摩天大楼。
钢筋什么想法根本不重要。
他是秦林的儿子,是他事业的附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