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外面寂静到没有任何声音,郜晓箐住的老房子灯很暗,郜墨在卫生间刷牙,她走进卧室,拖出藏在门后的旧行李箱,箱体落满灰尘,密码锁早已生涩,指尖在旋钮上拨弄了好几次,才终于听到那声迟滞的“咔哒”声,锁开了。
这箱子还是当年在燕市读大学时买的,和萧云那个是情侣款。
这些年许多东西都丢弃了,唯独它,一直留着,倒不是多稀罕,毕竟是她自己出的钱。
她掀开箱盖,手指探向最底层的夹层,触到一张硬挺的卡片,她顿了顿,还是将它抽了出来。
一张旧名片,上面的电话号码,从未变过。
这世间,她从未真正属于哪座城。
当年站在燕市火车站汹涌的人潮里排队买票时,她脑中一片空白,售票窗口的询问声传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地名:“岚市。”
她曾和同事去岚市培训过,印象里,岚市的木棉花开得极好。
晓菁本科专业学的法语,结婚前刚从外企离职,萧云不喜欢她结婚以后还抛头露面,要求她做全职太太。
她总是这样,甜甜地答应萧云要求的一切,大学室友每次讨论男朋友,讨论到她跟萧云都感觉她单方面被PUA了。
郜晓菁哭笑不得:“你们才认识萧云多久,我可是打小就认识他,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这个词在二十岁的她眼里有多美好,在二十五岁就有多刺痛人心,爱情不该用时间衡量,事实证明,她从来不认识他。
凭借扎实的法语功底和外企工作经验,她很快在岚市找到了一份工作,试用期三个月,公司提供半年住宿,福利待遇自然比不上当初校招进入的那家顶尖外企,但此刻的她,只求一个安稳的落脚点,想着日后要在岚市定居,她盘算着手头的存款,加上一笔银行贷款,应该够买套小点的二手房。于是节假日里,她开始在网上看房,几番比较,最终敲定了现在居住的地方。
房子的主人是位老婆婆,她家儿子儿媳都在国外生活,想接她过去一起住,低价出售老房子,郜晓箐接手了,七十平方,水家电齐全,房屋旧是旧了点,但粉刷翻新一遍一定会很漂亮,况且走出巷道过条马路就有地铁站、公交站,离公司只有八站距离,对于上班族,没有什么比距离工作地点近更划算。
至于燕市那套婚房?萧云父母出了首付,另一半是贷款。房产证上只写了萧云一个人的名字。当初约定,婚后两人一人工资还贷,一人工资负担生活开销。
她逃婚之后,那套房子,自然与她再无瓜葛。
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令人心安。
郜晓箐闲暇时会细细规划未来。她热爱烘焙,这是个颇为烧钱的爱好。以前做给萧云和朋友们品尝,收获的赞誉不少,都说她可以试试这行。她计划着攒一笔钱,利用业余时间去好好学习一下。
她分明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可实习转正体检那天B超检测项目医生告诉她:“你怀孕了。”
经过最初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后,郜晓箐坐在医院休息座椅上,回想起了那晚的一夜情,明明做之前对方注意过避孕,为什么还会怀孕呢?
她又去药店买了验孕棒,结果出来两条杠,一时之间,竟没了主意,命运急转直下,半点不由人。
回到寂静得令人心慌的出租屋,郜晓箐环顾着这个小小的空间,过往二十五年的岁月像走马灯般掠过脑海。
寄人篱下,是她过往的底色。
父亲在记忆里一直爱喝酒,每次喝酒都会说“这是最后一杯了。”,郜晓箐不记得他清醒的模样,那一天,父亲喝了最后一杯酒便再也没醒过来。
母亲早些年去外地打工,最开始还会给家里寄钱,后面逐渐没了音信,叔母说她已经改嫁了,可郜晓箐没有收到过她的请柬。
郜晓箐童年时期一直寄养在叔父家,叔母虽然没有表现出嫌弃但对她也谈不上喜欢,单纯给一碗饭吃,一口水喝,日常冷暴力居多。
看别人脸色长大的孩子,性格脾气都比一般人要好。
上学后,她出落得乖巧,成绩也拔尖。不懂表达喜欢的小男生们,只会笨拙地扯她头花、抢她文具。
那时,是萧云像一道光,挡在她身前。
她曾那么笃定,长大后会和萧云结婚,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和家人。
看着阳台昨天买的那盆仙人球,她蓦地笑了出来,笑出了眼泪。
梦想……竟以这样荒诞的方式成真了。
等这个小家伙出生,她就将拥有这世上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
那些没想通的事情,她想通了,根本不需要什么萧云,现如今她拥有小房子,再过几个月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一定要经过结婚这条路?
她要留住这条小生命。
公司应该是不再需要她的,还没等到第二天上班,单位主管就打来电话,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他们的难处,然后以不符合录用条件为由辞退了她,补偿了两个月工资。
就业市场本身对女性就存在歧视,更何况是怀孕的女人,没有工资来源,银行那边还有贷款,她的处境突然变得很艰难。
郜晓箐第一时间将房子放网上找人合租,补贴不了多少钱,但多少可以省点,然后开始在网上联系以前发布兼职翻译的朋友,大学期间,这种途径帮她还清了助学贷款。
肚子四个月大的时候,她还坚持坐在电脑前做笔译,朋友给的单子词汇量特别大,其中涉及到不懂的词汇和人名还得翻字典查资料。
笔译远赶不上口译,有时候口译一天的工资抵得上笔译一个月,她的肚子不太显怀,有次还特意跑了趟燕市给以前的法国客户做三天随行口译,幸好人家还记得她。
老房子夜晚有点潮湿,半夜会冷,工作的时候,她冻得手指不能弯曲、僵硬了,才舍得关电脑休息。
郜晓箐每月去医院做一次孕检,其实像她这样没人陪独自来产检的孕妇有很多,所以她心情还挺愉快,做完检查听见医生说宝宝很健康,她只会更愉快。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坠感严重,她能做的工作少了许多,收入微薄,心情不免感到焦虑,睡眠质量不好,这次去孕检,医生坐在屏幕前,眉头紧蹙,情况不太乐观。
“宝宝股骨偏短两周……”
“那会怎么样?”
医生话还没说完,郜晓箐便焦急地追问。
“你平常饮食怎么样?吃了吐么?”医生看她怀孕以后,整个人反倒消瘦不少,“如果吃了吐,那我建议你还是要吃下去,宝宝营养跟不上,补不回来,生下来肯定有问题,有可能矮小,侏儒,甚至畸形,下周记得来复查,如果情况没有改善,建议做一下羊穿,看看究竟是营养没跟上还是染色体异常。”
郜晓箐一听到羊穿,眼睛红了一圈:“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
过程怎样无所谓,她只想要个确定的答案。
每次检查,医生都没见过有人来陪过这个女孩,不由得对她生出怜悯:“如果羊穿显示结果不理想,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孩子吧,以后日子还长,会再有的。”
医生的话将她满怀期待的小篮子打翻了,没有什么比期望过后迎来绝望更让人伤心,她以为这个孩子是上天给予的恩赐,肚子里的小宝宝是她的家人,怎么可以不要他呢?
她不能放弃,要留住他。
郜晓箐在网上查了很多孕检股骨偏短的事例,有的宝宝后期达到标准值顺利生产,有的宝宝最终只能引产,她不愿去想最坏的结果,现在还没到孕晚期。
为了克服心慌,她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家里没有饮水机,只从网上买了个便宜手压式泵水器,每天定时喝水,保证羊水充足,她手猛地一颤,水杯砸到了地上。
她还是好害怕啊……
害怕保不住他。
孕妇不宜情绪波动太大,医生说这会导致宝宝血压升高,她忍住眼泪,挪步到沙发上坐下休息,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想着宝宝她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还在肚子里就跟着她折腾这么久了,怎么会不健康呢?
她期望孩子只是单纯缺乏营养,今后每天多补点就会没事了,郜晓菁安慰自己的同时又迅速算了下手里剩下的钱,三万多,若真的什么都不做,根本不够支撑接下来的花销。
脑子里很自然地冒出借钱的想法。
她先找了一圈大学室友,其中有两位在准备结婚装修房子。
“晓箐,你也知道我跟我老公结婚买了套房子,每个月房贷都快供不起,那里还有钱借给你……”无论怎样开头,最终话题终会拐到,“对了,你跟萧云怎么回事?上次参加你们婚礼,萧云说你突然身体不舒服,进医院了,你该不会是有了吧?要不然这么久了,你俩怎么还不补办婚礼?”
打电话过去,以前圈子里的人多少会问到萧云,她俩就跟绑一块儿似的,怎么都会顺带提问起另一个。
她这一生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
她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平静地说:“我跟萧云分手了。”
……
给秦岑打电话,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过于荒缪,郜晓箐不打算告诉那个陌生人自己怀孕的事情,有那个男人会接受一夜情对象生下自己的孩子,除了她,没人期待宝宝出生。
她手里攥着名片,输入号码,按下拨通键的那刻,她内心很矛盾,既希望对面有人接起又期望对面没有人。
电话在最后一秒接通。
她声音含着丝紧张:“请问……您是秦岑先生吗?”
“是,您那位?”
“您还记得……百悦酒店……”
郜晓箐心虚,语气弱弱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垮了她最后的勇气。
“我可以向您借笔钱——”
她几乎是抢在绝望淹没自己之前,语速飞快地喊出这句话。
然而。
“嘟…嘟…”的忙音无情地响起,电话被挂断了。
瞬间,她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手捧着电话,哭得泣不成声,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有人租房,她甚至已经将刚买的小房子挂在网上再次出卖,不甘心,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得偿所愿一次,她只想拥有自己的亲人。
为什么每一件事都这么难呢?
哭了好一会儿,有电话响起,郜晓箐声音哭得沙哑,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了。
“怎么又哭了?”
秦岑在电话对面轻笑了声。
“我不是给你打过来了么?”
在这个夜间,这个男人的声音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仿佛溺水之人被打捞起,郜晓箐抓起纸巾擦掉满脸的泪痕和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问:“您……借吗?”
那哭过后的沙哑软糯,竟无端透出几分撒娇的调子。
“要借多少?”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这突如其来的顺畅让郜晓箐有些懵,她吸了吸鼻子,试探着报出一个数字:“七万……您看……可以么?”
加上手里的三万,刚好十万。只要撑到孩子平安出生,坐完月子,她就有信心重新找份工作,凭本事养活自己和宝宝。
“可以。” 秦岑的回答地干脆,“银行卡号和姓名发我手机上,给你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