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姐妹们打过招呼,罗芙离开树荫,沿着溪岸走向石桥的这一头,视线自然而然地投向桥上,以及牵着骏马正在过桥的那一行人。
黄桥村的名字便得自这一座不知搭建了多少年的老石桥,砌成桥身的石块在秋日暖阳下呈现出暗淡的琥珀黄,清澈见底的潺潺溪水自桥底蜿蜒而下。这都是罗芙看了十几年的景,可今日桥上多了一位清俊文雅的公子,于是这寻常无比的小桥流水竟也多了一份清幽雅致。
当然,罗芙可没傻到一直盯着那年轻公子看,不经意般瞥过两眼就罢了。
石桥不长,萧荣父子过了桥,罗芙也来到了他们面前。
萧荣当年能做出毁约的事,骨血里就是流着几分爱慕虚荣,别看他为了大儿子提出让老三与故友的小女儿履行两家的婚约,其实他心里也觉得对不住老三,老三的嘴不招人,可老三的相貌、才学在京城的年轻一代中都是拔尖的,堂堂侯府公子迫于无奈去娶一个村姑,多委屈?
护卫在信中夸赞罗家姑娘的美貌,萧荣根本没有当真,按照信纸说出来只是为了哄老三答应而已,直到刚刚亲眼见到小姑娘,萧荣为了儿子生出的那点不甘才消散了大半,自古英雄才子当配美人,老三娶人家没什么可亏的!
“贤侄女,我名萧荣,你唤我伯父便是。”萧荣先介绍自己。
他身形魁梧健硕,罗芙得仰头才能看清他的正脸,见长辈目光慈爱,她笑了笑,乖乖唤伯父。
萧荣点头,再指着旁边的儿子道:“这是犬子萧瑀,在家排行老三,你不嫌弃的话就叫他三哥吧。”
这般亲昵的称呼,罗芙的第一个念头是此人与自家老爹的交情大概非同一般,萧瑀却明白父亲是在欺负罗姑娘不明旧情想提前拉近关系。
对上小姑娘不确定的视线,萧瑀拱手道:“见过姑娘。今日初识,萧瑀不敢妄担兄名,家父口没遮拦惯了,还望姑娘海涵。”
罗芙确实喊不出“三哥”,但俊公子这么客气,文质彬彬的,往来皆乡邻的她也不太习惯,轻声答了句“三公子言重了”。
陌生的男女,一个守礼一个矜持,连个稍长些的对视都没有,萧荣见状,赶紧接过话茬。
边说边走,罗芙走在了长辈身边,与那位三公子隔了他爹跟两匹骏马。
萧荣话很多,一直在打听故友这二十多年的情况,罗芙基本有问必答,反正老爹也没什么秘密。
进了村子不久,罗芙就看到了坐在几个大爷棋友中间的老爹,下棋的观棋的都很认真,谁也没注意到村里来了远客。
罗芙脆脆地喊了一声“爹”。
罗大元立即从老头堆里抬起脑袋,先看到的自然是女儿,随即是女儿身后的大马车,最后才是站在女儿一侧的魁梧壮汉。
罗大元愣住了,呆呆地盯着那张似乎见过的脸。
他还要从记忆深处搜寻,萧荣专门为了他来的,这一打照面,萧荣立即丢了手里的缰绳,朝前快走几步,声音哽咽地道:“大元,是我啊,萧荣!”
萧荣?
罗大元噌地站了起来,瘸着腿走出人堆,定住脚步再盯着萧荣打量一圈,终于确认了身份,罗大元哭了,瘸着脚步步伐狼狈地朝萧荣跑去:“是萧兄,我的萧兄啊!”
如果说萧荣方才的哽咽与激动是装出来的,此时看着罗大元横流的眼泪瘸腿奔赴而来的身影,听着他嚎啕出来的“萧兄”,萧荣竟真的红了眼眶流了泪。纵使他一朝发达抛弃贫友,可在二十多年前,在他还只是个小兵小百户时,他与罗大元的并肩作战、同吃同睡、出生入死都是真的,两人的兄弟情也是真的,是因为长久的分隔两地才会尘封。
“萧兄!”
“大元!”
一对儿跨过了二十多年岁月长河的战场兄弟狠狠地抱在了一起。
官场生涯让萧荣比年轻时候内敛了很多,罗大元依然如年轻时热情奔放,才抱上就哭着叙起心事了:“太好了萧兄,你还活着,这么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呜呜呜!”
萧荣:“……”
将坐骑交给护卫牵着的萧瑀:“……”
好在父子俩都看得出来,罗大元说的是肺腑之言,并非蓄意讥讽。
罗大元真是这么想的,他生在扬州广陵,萧荣则生在冀北的长城脚下,来自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因为永成帝征伐吴国而结识相交。罗大元受伤即将离开战场时,萧荣承诺会经常给他写信,还说战事平息了有机会要来探望他。
回乡的前仨月,罗大元确实每个月都收到了萧荣的一封信,随信而来的还有萧荣送他的银子,一次五钱一次二两,最后一次萧荣立了军功,一口气给了他十两银子再加上一支金镯,可后来就再也没有了,两人彻底断了联系。
将士们能在战场上立功发财,也会在战场上丢掉性命,罗大元无数次想,他的萧兄究竟是战死了,还是负伤回乡碍于家境无力再帮扶他了干脆不再往来?
罗大元知道萧荣家住何处,他写过信,每一封都如石沉大海,想亲自去看看,一来脚瘸走动不便,二来家有幼子幼女脱不开身,三来路途过远半路可能遇到山匪……
“萧兄,我给你写了十几封信,你都没收到吗?”
哭够了,罗大元拽着袖子抹抹脸,肿着眼睛望着萧荣问。
萧荣定居京城后,收到过几封老家里正转寄给他的信,但那时他已经贵为侯爷,怕回了信后罗大元会坚持两家的娃娃亲,萧荣索性装作没收到,等老大到了说亲的年纪罗大元不再来信了,萧荣还狠狠松了口气。
“这事说来话长,咱们回家慢慢叙旧。”
“对对,你们大老远地赶过来肯定累了,快跟我回家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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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的宅院比萧荣想象得要干净整齐,只是此时他也顾不上自家爱讲究的老三了,因为罗大元托了闻讯赶回家的妻子王秋月在堂屋招待萧瑀,他迫不及待地拉着萧荣要去后院叙旧。其实在堂屋叙旧也行,是萧荣希望找个地方兄弟俩单独说话。
罗芙没道理赖在年轻的男客身边,萧荣二人离开后,她也回了自己的闺房,眼睛看不见,心思却飘到了后院,好奇老爹与萧荣究竟有什么旧情。
后院,萧荣、罗大元各坐着一把椅子促膝而谈,萧荣从两人战场分别后开始讲起,讲他是如何一步步从一个百户直到立功封侯。
“潮山一役,皇上中了吴军将领的埋伏,敌众我寡,只能突围求生。连着失败几次后,皇上的两万精兵只剩三千了,都是血肉之躯,眼看着那是一条死路,就有小兵闹着要降,把皇上气得啊,好几次要举刀去砍闹事小兵的脑袋,都硬生生忍住了。”
“你想啊,本来就少兵,自己杀自己人,岂不是替敌军省了事?”
“最后,皇上当着众将士的面承诺,想降的他不阻拦,随时可以走,留下来助他成功突围的,生者封侯,死者皆赐百金抚恤家小。说完这话,皇上扯下一面军旗,让愿意效忠他的小兵将腰牌放进去,收集完后他会将包袱埋在山里,待他整军归来再按照腰牌兑现诺言。”
罗大元仿佛置身其中,胸口沉重得要喘不上气:“最后多少人成功突围了?”
萧荣闭着眼睛,脸上淌下两行热泪:“除了皇上,只有我与两个大将,皇上与大将军是真厉害,我是纯命硬不该死在那里。后来两个大将还立了无数军功,凭本事封了国公,我兵法一般武艺一般,全靠这次命硬全靠皇上激励将士的承诺才捡了个忠毅侯。”
在京城百姓眼中,他萧荣是高高在上的侯爷,但在真正的名门勋贵眼中,他的侯爵名不副实。
想到封侯后受过的排挤与委屈,萧荣在故交面前痛哭流涕。
罗大元心疼死了,又是一番拥抱安慰。
萧荣受之有愧,埋着头将他因为嫌贫爱富、趋炎附势所以断交旧友、背信毁约的卑劣行径交待得清清楚楚,再无遮掩。
罗大元却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憨笑道:“当年咱们也是随口一说,从战场回来我就忘了,等兰儿长大你又生死未知,我虽然记起来了却怕秋月怪我胡乱应承耽误女儿,就没敢跟她提。真的,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跟你说,兰儿嫁得可好了,我女婿是个举人,马上要进京准备明年春闱呢。”
大女婿太好,哪怕倒回去几年,萧荣带着他的长子来提亲,罗大元也更中意裴行书,宁可不要京城的贵亲。
萧荣猜到旧友会这么说了,越发惭愧,又提到大儿子的腿伤:“……跟你伤在一个地方,怕是你不记恨我,佛祖还记着我毁约的罪过,非要让我尝尝报应。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找你赎罪,好替老大在佛祖那求份恩典,让他饶过老大。”
既不懂医术也不懂佛法的罗大元发愁了,他帮不上忙啊。
萧荣欺他心善,满面诚恳道:“佛祖都降罪了,说明咱们俩命定该当亲家,芙儿还没说亲吧?我家老三也还单着,你若看得上他,咱们让老三跟芙儿凑一对如何?”
罗大元下意识地望向堂屋。
萧荣接着夸自家老三:“你别看我是个武夫,老三可是个读书人,十九岁就中了京师乡试的解元,二十岁春闱时因为吃错东西坏了肚子没发挥好才落了榜,这两年我把他送去嵩山书院受名师点拨,明年肯定跟行书一样金榜题名,到时候你一口气得两个进士女婿,说出去多光彩!”
这饼够香,罗大元不自觉地痴笑起来。
等他从美梦中醒来,萧荣热情地问:“那就这么定了?”
罗大元:“……我是愿意,可我们家我说了不算,得秋月跟芙儿都同意才行。”
尤其是女儿,眼光高着呢,举人也相看过好几个,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黄了。
萧荣自信道:“好,那饭后你再跟弟妹芙儿商量商量,我们父子俩诚心求娶,就等你们点头了。”
堂屋。
因为有个大女婿裴行书,王秋月面对萧瑀这样的读书人也没那么局促了,一边稀罕地端详年轻人的俊脸,一边热络地问些家常,包括萧瑀今年多大了、考了哪些功名等等。
萧瑀一一回答,小丫鬟送来茶水,他颔首道谢,端茶品茶的动作风雅清逸。
王秋月看得目不转睛,直到萧瑀放好茶碗抬眸看来,王秋月才尴尬地收回视线,鬼使神差地问道:“二十二,是不是已经成亲了?”
萧瑀:“这两年一直在读书,父母还未曾张罗。”
王秋月莫名满意,小女儿期盼许久的如意郎君,不正是这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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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顿丰盛的午席,只是罗芙没有出来陪客,直到席后萧荣父子要回县城了,她才被母亲唤出来送客。
并不知晓父辈打算的罗芙大大方方的,马车一走远就与爹娘兄长往里走。
憋了许久的罗大元终于憋不住了,将妻子与儿女叫到堂屋,关上门,倒豆子似的转述了萧荣那些话。
王秋月既高兴真的可以收了一表人才的萧瑀做女婿,又忧心萧家的家风:“萧侯爷那么势利,因为长子的伤才来找咱们,万一这计划没用他儿子还是瘸了,他会不会怪到芙儿头上?或是计划管用他儿子好了,他们一家却嫌弃芙儿家世低微挤兑她?”
憨厚的罗大元也有血性,哼道:“他敢这样,我就去京城大闹一场,让全京城都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撂下狠话,罗大元想了想,替故交说话道:“但我看他不像会过河拆桥的。”
真瞧不起他,萧荣不会跟他剖心,而且一个愿意为了长子低头的势利眼,骨子里不会太坏。
“至于家世,他是泥腿子出身,他夫人也是村里姑娘,嫌弃芙儿就等于嫌弃自己,应该不会。”
王秋月:“萧瑀两个嫂子可都是高门闺秀……”
默默听着的罗芙突然道:“高门闺秀又如何,只要我有理,我就不怕她们,莫说她们,就是侯爷,光凭他毁约这件事,我就能拿捏他一辈子。”
小姑娘趾高气扬的,王秋月懂了,笑道:“芙儿愿意了?”
罗芙嗔了母亲一眼,这还用问?
一个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的侯府公子、读书举人,才品财貌皆全,简直就像昨晚的月亮显灵了,她要什么月亮就给她送什么。
反正罗芙对萧瑀非常满意,至于嫁人后可能会面临的一些婆媳妯娌琐碎,嫁谁都会有,她自己立得起来便什么都不怕。
既然父女俩都同意这门婚事,本就对萧瑀满意的王秋月也痛快地拍了板,使唤儿子道:“趁着你大姐他们还没出发,你赶紧进城一趟,你姐夫懂得最多,叫他也帮咱们拿拿主意。”
罗松:“……妹妹的婚姻大事,你们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王秋月挑眉:“你不同意?”
罗松:“……算了,我听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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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萧三上次落榜另有缘故哈,莫信侯爷的瞎话,[三花猫头][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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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