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师尊的马甲掉了吗 第49章 窘迫的碧海阁

脚踩上碧海阁湿滑的青苔石板时，那股子无处不在的、带着腐朽海藻气息的潮湿感便黏腻地贴了上来，让人极不舒服。

师尊对此却仿佛毫无所觉。她甚至没在简陋的渡口多做片刻停留，下了那艘昂贵的“灵迅渡”，便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步伐轻快熟稔，仿佛回的不是别人家宗门的重地，而是自家后院。

我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扫过周围。礁石嶙峋，古木虬结，建筑物大多是以巨大的贝壳、珊瑚和未经仔细打磨的海石垒砌而成，风格粗犷原始，且大多蒙着一层厚厚的、绿得发黑的苔衣，显出一种被时光和海风遗忘的苍老。

师尊带着我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建筑和怪石间穿梭，有时甚至会绕过一堵明显是主路的照壁，反而踏上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我敏锐地察觉到周遭景物的细微变化，光线似乎扭曲了一瞬，空气的流动也出现了不自然的滞涩——我们穿过了一个隐藏的阵法。

她对此地，未免太过熟悉了。熟悉得让我心头那点因碧率元君而起的疙瘩，又隐隐冒了出来。

果然，刚穿过那片无形的阵法屏障，前方一个岔路口便转出一位身着湛蓝旧道袍的碧海阁弟子。那弟子见到师尊，也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带她去客舍歇息，奉上清心茶。”师尊语气平淡地吩咐。然后她转向我，声音放缓了些，“音儿，你随这位师兄去喝杯茶，休息片刻。我去去就来。”

又是这样。

每一次都是这样。

和那个碧率老头谈话时，她总会这样自然而然地把我支开。他们之间，总有那种不容旁人插入的、该死的默契！

我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涩意，低低应了一声：“是，师尊。”

指尖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无音不全冰凉的笛身贴着手腕，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我讨厌这种感觉。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七岁，被全世界隔绝在外。

师尊似乎想抬手揉揉我的头发，但指尖动了动，最终还是只留下一句“乖乖等着”，便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另一条更加幽深、通往内院的小径尽头。

那碧海阁弟子是个面相憨厚的青年，修为约在筑基中期，他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态度客气却疏离：“仙子，请随我来。”

我跟着他，沉默地走在更加寂静的回廊里。廊柱是巨大的、失去光泽的贝壳，脚下铺着打磨得略光滑些的海石板，缝隙里钻出顽强的、不知名的湿生杂草。偶尔经过一扇窗，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殿宇，积着薄灰，毫无人气。

所谓的“待客厅”也是一样简陋。几张粗糙的木椅，一张贝壳镶嵌的茶几，上面放着一套颜色暗淡的陶土茶具。弟子为我斟上一杯所谓的“清心茶”，茶水颜色寡淡，热气微弱，散发着一股廉价的、带着微涩海味的植物清香。

“仙子请慢用。”弟子说完，便退到了门外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没有喝。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杯茶凉透了，我又机械地给自己倒了第二杯。

师尊还没有回来。

胸腔里那股被刻意压下的烦躁和不适，随着等待的时间拉长而逐渐发酵、膨胀。他们又在谈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一谈就是许久。那个老头，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每次都这样避着我？

我记得有一次，大概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因为等得心焦气躁，孩童的心性压过了敬畏，我竟大着胆子，偷偷往他俩谈话的地方摸了过去，我天生对这类阻隔有着异常的感知，竟让我歪打正着地找到了一处能隐约听到他们声音的偏僻角落。

我屏息蹲在冰冷的石后，听到的不是什么高深的道法探讨，而是断断续续的、我完全听不懂的词汇。

“……进度如何？”这是师尊的声音，带着一种我很少听到的、略显急促的认真。

“……难……‘剧情’之力比想象中更……”碧率元君沙哑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关键节点……必须提前……”

后面的声音愈发低沉，被一阵突兀的海风呼啸彻底淹没。我心中狂跳，又怕被发现，最终只能不甘地悄悄退走。

“进度”、“剧情”、“节点”……这些零碎的词语像一根根尖刺，扎在我心里这么多年。它们不属于我熟知的任何修炼体系或宗门事务，更像是在谋划着什么惊天秘密。而师尊，瞒着我。

她明明说过，我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最亲近的人。在遇到碧率元君之前，她也确实事事都不避我，我知道我是嫉妒了，我想要师尊所有的偏爱。

第二杯茶也凉透了。

我再也坐不住。

猛地站起身，我走到门外。那个守候的弟子惊讶地看向我。

“屋内气闷，我随意走走，不必跟随。”我丢下一句话，语气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不等他回应，便径直选了一条与内院相反的小径走去。

那弟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阻拦。

碧海阁的寂静，此刻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压抑。我越走越快，裙摆扫过地面湿滑的青苔，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太安静了。

走了足足一刻钟，穿过一片枯死的、形如鬼爪的珊瑚林，又路过几个空无一人的演武场（如果那些只有几个破烂木桩的地方能算演武场的话），我竟然没有遇到任何一个碧海阁弟子！

这简直不可思议。在无圣宗，哪怕是深夜，主峰之上也常有巡逻弟子，更别提白日里，各峰之间往来穿梭的弟子络绎不绝，灵兽飞舟，灵光闪烁，纵然勾心斗角令人厌烦，但那份喧嚣与旺盛的人气是实实在在的。可这里……

就在我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不慎又踏入什么迷阵之时，前方一个拐角，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年纪更小些的弟子，穿着灰蓝袖口带海浪纹样的道袍，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正抱着一摞厚厚的、似乎是被水汽浸得有些发潮的账簿样的册子，吃力地往前走，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愁苦。

我立刻上前，拦住了他。

那小弟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我的衣着气度不像阁中人，更是紧张地后退了半步，怀里的册子差点滑落。

“这位仙子……有何事？”

我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迷路而略显困扰：“这位师弟有礼了。我随师长前来拜访碧率元君，方才在客舍等候，觉得气闷出来走走，不料此地路径繁复，似乎迷路了，不知可否指点一下回客舍的方向？”我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贵阁甚是清静雅致，与我无圣宗颇为不同，一路行来竟未遇到几位同修，可是都在用功修行？”

我刻意点出“无圣宗”，点明来历，以减少他的戒心。

果然，那小弟子一听“无圣宗”三个字，脸上露出一丝敬畏又混杂着些许好奇的神情，戒心放下了大半。他苦着脸，叹了口气：“仙子谬赞了。哪是什么清静雅致，实在是……没人啊。”

他调整了一下怀里快要滑落的册子，语气里满是无奈：“我们阁主他老人家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在闭关，就是偶尔出关也不见人影，根本不管事。几位厉害的师兄师姐早就被派出去，常年在外奔波，赚取灵石补贴阁中用度了。留在这岛上的，除了我们这些修为低微、帮不上什么忙的，就是几个负责打理杂务的老人家了。”

我适时地露出惊讶的表情：“竟会如此？碧海阁亦是五大仙门之一，何至于……”

那弟子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一副“你可算问着了”的倾诉表情：“唉，说来也是倒霉。听早几届的师兄说，大概十年前吧，我们阁主有一次闭关出来，不知是练功岔了气还是怎的，灵力暴走，唉呀妈呀，那场面……”他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仿佛亲眼所见，“据说小半个碧海阁的宫殿都被震塌了！库房里攒了那么多年的灵石、法宝，为了修复宗门，几乎耗得一干二净！自那以后，咱们阁就一蹶不振，一年比一年穷。现在每年招收弟子，名额都不敢超过十个，就怕人多了，养不起，再把外面辛苦赚灵石的师兄师姐们累垮了……到时候，碧海阁怕是真要……”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只是又重重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听着，心中的震惊层层迭起。

五大仙门之一，竟窘迫至此？因为阁主练功出了岔子，毁了大半个家当？

这听起来简直荒谬得像凡间茶馆里的蹩脚话本！

看着眼前小弟子那真切无比的愁苦表情，我又不得不信。同情之余，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感油然而生。

幸好……幸好当年师尊没有答应碧率元君收我为徒的提议。

若真留在这般朝不保夕、掌门如此不靠谱的地方，怕是连修炼用的灵石都要自己天天发愁如何去赚，还谈什么大道？谈什么……守护想守护的人？

无圣宗纵然虚伪阴暗，令人作呕，但至少表面上的资源供给从未短缺过师尊和我。

“原是如此……贵阁真是……不易。”我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那小弟子似乎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情绪好了些，主动道：“仙子是迷路了是吧？客舍是在那边，我正好顺路，带您过去吧。”

我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沉默地走着。

心中的不舒服感并未因得知碧海阁的窘境而消散，反而更添了一层迷雾。

那个看起来穷酸古怪的碧率元君，竟然有能力一次灵力暴走就毁掉大半个宗门？他究竟有多强的实力？师尊和这样一个人，每次避开我，到底在密谈什么？

“进度”、“剧情”、“节点”……

思绪纷乱如麻。

当我重新看到那间简陋的待客厅时，师尊竟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门口，似乎正打算出来寻我。见到我从小弟子身后出现，她眉头微挑。

“跑去哪儿了？”

我快步走到她身边，压下心头所有翻腾的疑虑，低声道：“只是随意走了走，不慎迷路了，幸得这位师兄引路。”

师尊看了那小弟一眼，点了点头，算是谢过。随后她的目光落回我脸上，仔细看了看，忽然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海风的凉意，触碰却短暂一瞬。

“脸色怎么有些不好？可是这里的海风太冷，不适应？”她语气里带着惯常的、不易察觉的关切，“走吧，事情谈完了，我们回去。”

我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事，师尊。我们走吧。”

再次跟在她身后，踏上那艘慢吞吞摇向对岸的普通渡船（这次师尊没再选择昂贵的灵迅渡），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笼罩在朦胧海雾中、愈发显得神秘而孤寂的碧海仙岛。

碧率元君，十年前，灵力暴走……

师尊的隐瞒，那些听不懂的密语……

这一切像是一张正在缓缓织就的网，而我身在其中，却看不清全貌。

唯一清晰的是，我对那个深不可测的老头，的的确确，喜欢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