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自在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她正躺在家中自己的床上,昨天走得匆忙,她的窗帘只拉开了一半。
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金色的阳光一半被隔绝在外,一半肆无忌惮地洒在她的床尾。
原自在缓慢地直起身,在暗影中慢慢举起手臂,注视着止不住发抖的手指。
过了半晌,她将袖子捋起,忍着浑身的剧痛催动术印,手背逐渐显现出金色的双菱形符号,但颜色浅淡地像没了墨,几乎不能辨认。
正当原自在望着它发呆时,伏梦清推门走了进来。
她看到坐着的原自在,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喜悦:“又又,你醒了。”
她快步走到床边,看到了原自在的手,原自在扯下袖子放下,盖住手掌,对她笑道:“姥姥,你怎么在家?”
伏梦清道:“我请了三天假。”她拿起原自在床头的水杯,“我去给你倒杯温水。”
原自在没有作声,那杯里装了满满的水,只需要用简单的术法加热一下就可以,姥姥特意不用,是怕影响到她的心情。
等伏梦清端着水杯回来,原自在率先开口:“姥姥,你能和我具体讲一下我的身体吗?”她握住杯子的手指轻轻抚过杯沿,“我总得知道详细情况。”
伏梦清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格,是差点失去原自在的后怕才令她有些畏手畏脚,见原自在要求,便也不再扭捏。
“你的体质......”伏梦清斟酌着用词,“不太适合承受术元素。术印能够将人体的经脉与世间的术法元素进行连通,被元素选择才能够借助手段,转化为术法师的术力,再依托术技或术器进行使用,这正是术法师修行的根基。”
“而被术元素选中的人,有极少数会出现经脉无法承受改造,不能负载庞大的术元素的情况,便不能将其内化为术力。”
“觉醒仪式上,正是这个原因使得你出了意外。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要休养一段时间。”伏梦清抻了抻她的被角,将褶皱抚平,“这段时间,姥姥都会早点下班回来陪你养伤。”
“我是不是只能读其他高中?”原自在问,“我真的不能修行术法了吗?”
伏梦清沉默几秒,点点头。
原自在有点急切:“可是,我昨天,是产生新的术印才出的问题,我不能以后只修炼五种术元素吗?或者三种!这样,就不会......”她的声音逐渐变小。
伏梦清望着她的眼睛:“不能。治愈师检查过你的身体,正式修行的时候,哪怕一个术印需要的术元素,也远超想象,会瞬间击垮你的身体。”
原自在闭上眼:“这样啊。”
几秒钟后,她小声说:“是因为我在觉醒仪式前摔伤膝盖吗?因为我的身体不在最佳状态吗?”又自问自答道,“肯定不是吧。”
伏梦清想要说点什么安慰孙女,无奈她为人强硬直接,不像其他和蔼可亲的长辈和孙辈关系密切,这孩子又从小懂事,她一时之间很是无措,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关心。
还没等到她想好,原自在已经抬起了头,笑道:“那好吧,反正我的成绩很高,读什么高中都可以。”
她仰面,费力抬起双手,枕在脑后,面上一派阳光灿烂,“看来以后得努力学习了,不能再将全校第一让给别人了,毕竟我只能走学习的路啦。”
伏梦清也挤出一个笑:“又又你肯定没问题。”
......
一转眼暑假已经过了大半,原自在伤养得差不多,终于被隔几天就来看她的赵溪亭搞得不耐烦,和他一起出门散心。
赵溪亭的话格外多,从上周去图书馆新认识了几个兄弟,说到今天他妈又要求他多练两篇字,滔滔不绝,原自在感觉自己脑袋都被他搞得嗡嗡响,连忙出言打断念经:“可以了,不用硬找话题,随便走走,我等会回去和姥姥吃晚饭。”
赵溪亭这才住口,两个人慢悠悠地绕着绿化带走了几圈。
两家离得近,李兰喜爱开朗懂事的原自在,有什么都会嘱托赵溪亭带给她一份,他们从小就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做所有事情,但是性格却截然不同。
原自在外放,大大咧咧,赵溪亭细心又认真谨慎。他们总是吵架,或者共同和说赵溪亭“娘炮”的烦人男生打架,打完再一起出去玩,像此刻一样安静的时光是头一回。
回到原自在家门口,赵溪亭吞吞吐吐:“那个......咱们班说组织的毕业聚会,你去吗?”
消息已经通知三天了,原自在是唯一没在班群回复收到的人。她抿抿嘴:“不去,懒得动。”
赵溪亭耸下肩,“我也不准备去。”转身走下台阶,“那我回家了。”
原自在应了声,准备开门,听见赵溪亭在身后喊她:“原自在!”
她回头,看见赵溪亭站在不远处。和常年霸占前两名的成绩不同,他们俩的身高是雷打不动地在班里排名倒数第一和第二。直到进入少年期,原自在先窜了些个头,而赵溪亭这一年来才开始发育,拉小了差距。
这样猛地一打量,原自在才恍然发觉,他的肩也悄悄变宽了。
赵溪亭望着她,面上带着小心和郑重:“不管怎么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的这位发小,从小就像个精致的洋娃娃,带着雌雄莫辩的姝丽之色。此刻他秀气的眉头微拧,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原自在。
她没有犹豫,轻松一笑:“当然了,说好一辈子做好朋友呢。”
赵溪亭也笑起来,这是大约**岁,他们一起在公园玩到天黑,他不敢独自回家,原自在小腰一叉勇敢地决定送他,他抓着原自在的书包时带着哭腔说的话。
他终于不再担心朋友的心情,挥挥手离开了。
原自在打开门,伏梦清正在把买来的饭菜装进盘中,见她回来忙招呼她坐下。
吃过饭,伏梦清把药拿出来,叮嘱她半小时后加热喝掉,又急匆匆出门处理事务。
原自在在桌子旁独自安静地坐了许久,直到闹铃响起,她拿起药袋的手停顿一下,没有加热,撕开一道口子直接倒入口中。
这周的药是紫红色的,透着一股夹生的植物根茎的味道,还有不能溶于液体的药渣,糊在嗓子处,令人作呕。
但是原自在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这段时间她已经喝过各种苦的、臭的、酸的药汁,是伏梦清请的治愈师专门为她的伤势配的,每天两袋,味道比效果要惊人得多。
喝过药后,原自在走进自己的卧室,没有开灯,疲惫地躺在床上。
她侧过头,看到自己放在床边的《术力与修行》,这本书里作者用简练的笔触阐述了术印的种类、修行的原理、入门的术法术技以及一些觉醒术印后却不能修行术法的人。
这样的人虽然稀少,但是并不止原自在一个。作者走访了五位有这样遭遇的人,并得到他们的允许,展示了他们的姓名和人生发展。他们性别不同,普遍身体健康,觉醒的术印一到四个不等,基本情况几乎没有共通之处。被判定不能修行后,有人继续深造学业,有人做了生意人,经历境遇各不相同。
在最后,作者写道:“我们仍然不能够判断,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不能修行的结果。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接受。”
在昏暗的天色里,原自在的目光凝在封皮上良久,猛地坐起来,拿起它甩向墙边。
看着在地上摔得四仰八叉的书,原自在轻声说:“凭什么?”眼泪随着这句低语夺眶而出。
原自在的手指在被子上渐渐收紧,她再度出声,声音变大,似乎在质问谁:“我凭什么接受?”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内回响,没人回答。只有透过窗户,隐隐约约传来附近小孩子的玩闹声。
原自在终于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绪,蜷起腿,一个多月来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大哭出声。
做了十几年的天才,一夕之间变成普通人。这样的打击比起最初就没拿到入场券要难以接受得多。就算她原本对修行术法没有执念,人生计划一招打散,也难免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更何况她喜欢术法。
她幻想了好多年,开始修行后要学习什么术技,拥有何种术器,在术法师服上绣什么花纹,怎么帮上姥姥,让她不要那么累。现在全部化为乌有。
刚开始的一周,原自在胸腹以下都没什么知觉,伏梦清请来的圣金乌学院资深治愈师只得采取较为危险的方案,先将七七四十九根手掌长的金针斜插进她的脊背和双腿,只留约指甲的长度在体外,顺着针注入术力,维持两个小时后,全身敷满特制的药,一点点修复五脏六腑和乱七八糟的筋脉。
那药的药性很烈,每敷一天便会硬生生脱掉一层皮,再用阳系术法催生出新的血肉,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十四天。
治愈师说这是最痛苦最让人难捱的治疗方法,药剂进入肌理后如烈火焚身,修复内脏时又像万蚁啃噬,他经手的病人,受创治疗的面积从没这么大,但无不满地打滚,或者痛苦哀嚎,只有一些意志坚定的军人能够忍耐不失态。
原自在是年纪最小的,也是唯一一个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掉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伏梦清也在,和他对视了一眼。原自在能读懂他们的未竟之言,不过是“可惜”二字。
原自在习惯掩饰真实的情绪。这段时间她表面上接受了现实,其实一直在独自查找资料,寻找一丝微弱的可能性。人生可走的路再多,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条,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她找到的只有失望,还是失望。
她背着姥姥,不顾自己未痊愈的身体,悄悄溜出去几次,见过普通医生、治愈术师,甚至是算命馆的占卜师,但没有一人能帮助她。
她本该心知肚明,伏梦清是圣日王国最顶尖的术法师之一,治愈师爷爷的医术也是最好的,连他们都说不能做到的事,还有谁能有办法呢?
赵溪亭不是第一个问她去不去同学聚会的,今天上午原自在独自外出,碰到了一个小学同学。
那男生叫田东,小时很可恶,总是带头嘲笑长相秀气的赵溪亭,模仿他妈妈的语气叫他“亭亭”,给他起各种各样的外号。赵溪亭细胳膊细腿,说也说不过,打又打不过,每次都是原自在大喊着“你烦不烦”,冲过去和他打得不可开交。
有一次,原自在甚至在互殴中掉了颗门牙。她坚称那颗牙本就要脱落,田东则大肆宣扬原自在被他打得满地找牙,吓得赵溪亭连连掐原自在的人中,生怕她背过气去,气个好歹。
中学后,田东进入了没觉醒的普通班,他们学校里几乎没有碰到过,再无交集。
他现在长得人高马大,叫住原自在时倒表现得文质彬彬:“原自在,好久不见。”
原自在礼貌地笑笑,他自顾自说道:“我刚才经过清香园酒店,看到你们班同学在预定时间,应该是要同学聚会吧?你会去吗?”
原自在皱起眉:“你不是我们班的吧?”言下之意是关你什么事。
田东盯着她露出一个笑:“你比小时候丑,不过淑女多了。”见原自在脸色一变想要开口,打断道,“我觉醒了两个术印,会进入术法高中。可惜不能再和你做同学了。”
原自在不准备继续听他讲废话,错身径直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田东压低声音道:“不过没关系,毕竟,你也不再是那个天才了。”
原自在霍地转身,田东的笑容更大:“拜拜,普通人原自在,以后应该没机会再见了,反正,大家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在引起路人关注之前,他大步离开了。
原自在有很多话能反驳,比如术法师并不代表高人一等,又比如我原自在不论做什么,永远都能发光。
但她最终只是低头,长久地注视着那抹奋力挤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洒在地上的阳光,然后慢慢走回了家。
此刻,原自在回想起他当时的表情和语气,更加伤心生气,她恨命运的捉弄,也恨自己束手无策,竟然只能趁一个人时,在昏暗的夜色里撕心裂肺地哭一场。
门外,伏梦清听着原自在压抑的哭声,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几分。
她原本是回来取需要的文件,一时间忘记不能在原自在面前施加术法的事,动用了家里的空间阵,所以才没有开门声惊动到她。
月光轻巧地溜进屋内,伏梦清看向地上自己微微佝偻的影子,终于对心中犹豫许久的那件事下定决心,悄无声息地再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