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瑟班利的会面很平淡。
“没有表态。”杜恩比说,“他们是真坐得住,跟喝白开水似的,我揣摩不出他是喝爽了还是没喝爽。”
南林差些呛住,他放下柠檬水,“瑟班利是华利圣登城的老家族,一千年总有吧?他们的板凳比谁都厚实,坐得住很正常。”
“他坐得住,我们就得等。”杜恩比有点沉不住气,“我们等他们一个多月了。大酒店那边正在拟定合同,输运路不卖出去,我们只能从下面拿现金,从银行拿钱,这动作太大了,我们没有开展新生意,已经有很多眼睛在不满地盯着了,再去拿他们的钱,你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南林叹气:“外面说我缺钱,原来我真的很缺钱。”
“你不缺钱,你只是缺能随意动用不引人怀疑的一大笔钱。”
“金丽进口酒的钱没到账?”
“你最近玩得忘乎所以了。”杜恩比翻开笔记本,跟他算账,“金丽酒的钱一到账,我们就支付给加福尼尼的石油。可可尼斯海的土地要钱,修加油站要钱,石油提炼设备要钱,人脉成本是钱,工人费、关境打点费、运输损耗费……各种成本加起来,你上个月谈的那些生意的钱,说难听点,我们正在倒贴。”
南林挑剔:“我看玛塔尔的那些汽油站修得挺快啊。”
“人家有钱啊,人家的钱全是自己的,你不一样,你刚上位,大家都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有钱也不能动。”杜恩比气不打一处来,“但凡你不去可可尼斯海,你也有钱,你想怎么用怎么用,可可尼斯海对我们而言就是一块荒地,你要开垦,就得大出血。”
“恩比啊,你怎么帮索克洛说话呢?”南林无奈,“你是卡陀梅罗家的人啊,你该帮我想办法赚钱啊。”
“……”杜恩比识趣地闭嘴了。这话里话外流露的酸味让杜恩比心情愉悦,“我在想办法。”
南林给他倒酒,给自己的柠檬水里加冰块,“瑟班利的家长今年多少岁了?”
“瑟班利的人偶然提了一句,说他们家长准备庆60岁大寿,家族最近在忙这件事,所以还要再考虑一下我们的提议。”
“那他不会退位了。”南林确定了,“罗福州的市长位置,他们很想要。”
“怎么判定?”杜恩比狐疑,“我们在罗福州有关系,但他们没表现过。”
“瑟班利的家长退了,他手里的人脉和权利也会跟着淡。和我父亲一样,我父亲在世时,华利圣登城的政治关系网就没落出卡陀梅罗的手,虽然我父亲交给我了,但等你想去用时你会发现都只是一张空纸。政治上的人只认带去利益的人,利益之下的人,是附属品。”
“瑟班利的老头子就是病得动不了,也得躺床上死撑这两年。这个时候办大寿只是在告诉所有人,他现在还很硬朗,身体还很好,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南林说,“他想争市长的位置。”
“你和罗福州的人联络一下,再把运输路的报价提高20%。瑟班利让我们等了这么久,总要付出点什么。”南林点点他的笔记本,“还有一个,准备份寿礼。他办大寿,五大家族必定齐聚一堂。”
杜恩比记下。
南林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今年真是个好年,以前五大家族水火不相容,现在三个月聚两次。”
杜恩比手里的钢笔顿住,“你变了。”
“嗯?”
以前的南林,公事公办,鲜少在工作上开玩笑,现在,公事也聊得轻轻松松,像在说家常话。
“有人味了。”杜恩比言简意赅。
南林:“……”
有人味的南林坐在沙发里,时不时瞥电话,杜恩比捕捉到,“等电话?”
“大酒店什么时候谈下来?”南林问。
“钱都没有,谈个屁。”杜恩比抱着笔记本走了,走到楼梯口,转回身,“要不要帮你约潘妮?”
南林很快的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这就是杜恩比觉得奇怪的地方,每次谈起潘妮,他的言语总是流露出价值和利益这两种东西,但他的生活又充满了那种恋爱才有的细微改变——不再抽烟,很少喝酒。
“今天几号?”南林问。
杜恩比说:“27号,礼拜五。”
南林和潘妮的“约会”是每周末。
“过两天再说。”南林扶额,“这几天有点累。”
“累就别出门。”
“孩子可怜,得去看看。”
装。杜恩比说不清是烦躁还是怎么,不是潘妮,那必定是有另一个人。南林在外面藏了人,潘妮只是个幌子——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这比南林喜欢的人是潘妮更让他感到恐惧。
南林不再把所有事情告诉他,不再和他分享见闻,他被排挤在南林的私生活之外。
倏地,杜恩比想起Siddoro咖啡馆,最近南林都在那里。
Siddoro咖啡馆是卡陀梅罗的产业,是华利圣登城上层阶级生产机遇和生意的地方。很多有钱人喜欢坐在里面喝咖啡,扩展自己的交际网,寻找生意伙伴,那是商业中心寸土寸金的存在。
杜恩比拨通了瑟班利家的电话。
南林把出租车停在大教堂斜对面,单向可视车窗能看见大教堂外的场景。
贝贝已经在那里了,脚前摆着几个箱子,面前排着几个孩子,孩子们越排越多,小一点的三岁,大一点的七八岁,穿得破破烂烂,小脸脏兮兮,像从破烂堆里爬出来的,都拿一双双眼睛渴望箱子里的东西。
他却不急着发,小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在对那群孩子说什么,他说几句就扭头朝下街口看,那群孩子也到处看,像在找人。
南林知道他在找自己,可自己不能过去。他怕被贝贝的家人看见,其实也不是很怕,他要什么有什么,可以把贝贝抢过来,他有最好的律师团队,在中央法庭有自己的人。他更怕的是自己这边的人,贝贝太单纯了,轻易就能被威胁、利用、欺骗。
他最怕他受伤害。
南林就这样远远看着他。
索玛一等得有点急了,那些孩子也跟着急了,连声叫“哥哥”,声音软软的,可怜的,空气也越热了,教堂外没有遮阴的地方,都热出一身汗。
罗林肯定忙着拉人赚钱,来不了。索玛一这样想着,打开纸箱盖子,开始发食物。
孩子们还是像以前那样黏他,阿莓抱着他的腿,索玛一却心不在焉。
说好罗林要来的,结果还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发……
“哥哥,前天有人来找我们。”阿莓窝在他腿边,说着悄悄话,“问你是不是每天来看我们。”
“啊?”索玛一迟钝。
“还问你和谁一起来的。”
索玛一的脸白了,东西都不知道该怎么发了,愣在那里。
“长得好凶,”阿莓怕怕的,“他们都被吓跑了,就剩我一个人。”
“你、你……怎么回答他?”索玛一的声音都在抖。
“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不是每天来这儿。他们还问你去哪些地方。”
“你……说了吗?”
“他们找不到红房子,我没跟他们说。”阿莓摸摸他的手,“哥哥你害怕。他们长得好凶,我也怕。那是坏人,不能跟他们说。”
“我昨天去看拉姆了,拉姆的病好了,能出去捡垃圾了,他让我跟哥哥说谢谢。”阿莓俯在索玛一耳边,“拉姆也说之前有人去他家找过他,问你是不是去过他家。”
“什么、什么时候?”
“拉姆记得很清楚,就是你送他去医院的第二天,两个穿黑衣服的人。哥哥,我要回去了,你放心,我们不会说的。”阿莓用脸蹭蹭他的膝盖,抱着满怀的东西离开。
索玛一机械地发着,他知道,是玛塔尔,他不相信自己,他怀疑自己,他派人来问,确认自己每天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玛塔尔知道多少?知不知道罗林?
应该不知道吧,知道的话,玛塔尔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出来……不,知道的话,自己一定会被打死。
索玛一慌张地四处看,四面八方人来人往,他心里慌,看谁都像玛塔尔的人。
忐忑不安地发完所有东西,他把纸箱随便送给谁,站起身扭头看见一角黄色,罗林出租车的颜色。他怔了一下,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罗林来了,为什么不过来?他两三步跑下台阶,绕过台柱,真的是罗林的出租车。
朝那里跑了两步,猛地停下来。被玛塔尔知道了,会被打死。玛塔尔会打死自己。玛塔尔生气的时候打人很痛,他可以痛,但他不想死。
他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还不想死。
他站在那里,隔着出租车前面的透明玻璃窗,他看见罗林。南林也在看他。
这是一条偏僻的后面的街道,隐蔽的角落,路上没什么人,至少他们之间没有人。不到一百米的距离,跑两步就可以上车。但是索玛一怎么也过不去。
一扇挡风玻璃就像一座大山,轻飘飘又沉重地矗立在两人中间。
索玛一转身走,走一步就想哭,那是罗林,是自己的朋友。没有罗林,他以后要怎么办?一个人来这里吗?他不想一个人来,他害怕孩子,除了给他们食物,他不知道还能给他们什么,除了食物,他什么也给不了他们,他害怕他们。
只有罗林在,那种害怕才没有。
只要罗林在,去哪里、做什么,他都喜欢。
只要是罗林……玛塔尔现在不在家,一定不会发现的……索玛一又扭身回去,雾蒙蒙的视线朦胧胧看见出租车的门推开了,罗林走了过来。索玛一害怕地朝四周看一圈,很慌地跑上去,拽住罗林的手就把他往车上推,自己很快地爬进车里。
“我们走。”他抹掉不争气的眼泪,蹲在座椅前的空间,双手扒着座椅的缝隙抠昨天藏进去的纸条。抠到了,拿出来,把那串数字翻来覆去地背,明明背过无数次,早记住了,还是一直背一直背,往死里背。
出租车停在教堂背面的路边,南林把他从狭窄的空间里拎起来,“哭什么?”
哭自己没用,没法像正常人那样可以自由出门,哭自己懦弱,因为害怕死而想要抛弃自己最好的朋友……
“因为我没有过去?”南林抬手给他擦眼泪,即将触碰到他的脸又陡然停住,“自己擦。”
索玛一本来没怎么流眼泪了,听他这样说,声音冷冰冰的,心里一下子就被灌进酸水,酸得眼泪疯狂流,他瞪着他,怒气冲冲,“你擦一下怎么了!”玛塔尔会给他擦眼泪,佣人会给他擦,汤普塞和卢新也会给他擦,连索克洛太太也给他擦眼泪,为什么罗林不给他擦?他是他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擦?
“你长大了,”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珠宝,“别让人随便碰你,这样会遇到坏人。”南林说,“要有分寸感。”
“什么是分寸感?”
“距离。”
“那谁可以碰我?”
“你允许的人。”
索玛一两只手扒住南林的腿,扑过去,扬起脸,骄傲地说:“允许你擦。”
被他扒住的腿瞬间麻痹了,无力得像面条,南林从没这样没脾气过,从没这样任人捏扁揉圆,他用另外半边有知觉的身体支撑自己,对着这张骄矜的小脸,一巴掌糊上去,横七竖八地胡乱擦。
擦得手心湿漉漉的全是他的眼泪,擦得掌心呼哧哧全是他的呼吸,擦得心脏乱跳,他惶急地收回手,握紧他的眼泪。
那张脸被揉得通红,水润的深粉色,打开的湿润润的睫毛下面,那张水淋淋的眼睛控诉地把自己瞪住,“你太粗鲁了。”
南林气笑了:“我个开出租车的,做的是劳累活,能绅士到哪儿去?绅士是要钱的。”
索玛一若有所思地摸出一百块钱,放在他胸口,“给你,绅士。”
红花花的一百块钱。
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