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摊在中心大厦商业街外面,南林把出租车停在路边,指着索玛一那边的车窗,“那。”
人行道上支着一块棚,几块木头搭的木桌上铺着布,水果就摆在上面,罗林给他买的那种青葡萄,沙巴珍珠,柠檬,苹果,蓝莓、梨、杏子。
一个果农摇着扇子坐在摊板后面吆喝。
索玛一解开安全带,下去每样都挑一点,挑完了回头,罗林坐在车上没下来,他再买些,抱着两个装得满当当的纸袋上车,给罗林一包,“这袋是你的。”
那一摊都是我的……南林把它小心地固定在后座。索玛一瞄了一眼又一眼,纸袋的口没有扎紧,如果罗林再踩急刹车,里面的东西会掉出来。他不放心,扑过去拎回来放腿上抱好。
南林帮他系上安全带,左手腕的表递到他面前,“十一点了,回教堂有点迟,我带你去个地方,再送你回教堂,明天再去看孩子,行不行?”
“什么地方呀?”问完了,索玛一发觉比起看孩子,他更想去罗林说的地方。但是玛塔尔不让他出来看孩子,他就不高兴。好奇怪,索玛一在心里谴责自己。
出租车开过一个绿灯,心底那点谴责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期待。
那是一栋独立小楼,在一圈商业楼背面,闹中取静,三层高,飞檐屋顶,端庄典雅的罗马体绘出飞琼招牌——Siddoro Café。
“你先进去,跟服务生说,姓罗的先生预定的位置。”
“你呢?”索玛一捏着装水果的纸袋子,有点紧张。
南林弹弹方向盘,“停车。”
索玛一抱着水果磨蹭蹭地下去,刚往大门走两步,那两扇雕花大门从里面打开,服务生问他有没有预约,索玛一按照罗林教的说。服务生转头去叫经理,于是一个装着正装的经理恭敬地领他往里走。
过大厅,上二楼,索玛一只用一秒钟就爱上这个地方——高耸屋顶的书架,摆满各式各样的书籍,书架上刻着标牌:随去随用,珍爱书籍。
落地窗前坐着一些客人,一边看书,一边喝咖啡,还有人拿着羽毛笔在奋笔疾书。
三楼是包厢式的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书,餐桌、书桌、茶台,笔墨纸准备充足。
菜单是全文字形,一张纸只写三道菜,后缀价格高得惊人。索玛一只管看价格,越往后面翻,越贵,他摸出钱放在桌上,一张一张数。
见过大场面的经理也不免看得尴尬,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客人,但这个位置是老板预定的……
正尴尬间,一道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多少钱?”然后经理就看见自家老板坐到餐桌对面,和他一起数。
“……”经理憋着老道的功底才没破功,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老板像在骗孩子。
“没多少……”索玛一带的钱只够点一样,“我们走吧……下次再来……”下次多带点钱。
南林侧头问:“听说你们最近在打折,几折?”
经理声音洪亮:“一折!”很上道,“饮品免费,可以无限续杯。”
南林翻了翻菜单,跟对面的人说:“钱够。”先点了两杯柠檬水和一份鲜切柠檬片。
索玛一就笑起来,等他点菜。
想着他手伤,吃着药,南林没点五花八门的,只点两份烩饭和两份鲤鱼汤。
鱼汤又香又鲜,索玛一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汤和烩饭,他忽然理解为什么这样贵,比前些天吃的那些都要好吃很多很多。
他喝完鱼汤,还用勺子往下撇,南林摁下呼铃,让服务生续汤。
索玛一张大眼睛:“也能续?”
南林理所应当:“饮品是水,这也是水,怎么不能续?”
好有道理,索玛一学会了。
吃完饭,索玛一满屋子溜达,找书,找了大半圈,终于在一排看不懂的书里找到一本童话书,他垫着脚尖伸手抽出来,拿在手里翻了两页,不太能看懂。南林在窗边看书,他挪过去,小小声问:“你在干什么……”
“查字典。”南林头也不抬,“有几个字不认识,查查。”
索玛一眼睛一亮,杵他旁边,埋头看,看不懂,南林状似不经意地说:“这种长词,找到第一个字母,再根据第二个字母找……”他的指头点着单词,很慢很慢的,一步一步地查。索玛一认真看,从懵懂,渐渐看懂。
南林查了几个就不查了,去沙发里躺着看书。索玛一抱着字典有样学样,学是学会了,可他查到了,也不认识字典上的字啊……
他垂头丧气地看了南林一眼,用牙齿咬开笔帽,左手抓着钢笔,生涩的在纸上把不认识的单词扭曲地写下来,拿着字典和纸过去,“罗林……”
在沙发边蹲下来,把字典放在他面前,抬着头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字……查不到……”
南林坐起来,把左边的位置让给他。索玛一很乖地坐上去,字典摊在南林膝盖,索玛一下意识朝他侧身过去,挨着他的胳膊,探头听南林讲。
他看认真了就喜欢越看越近,恨不得把整个人塞进南林胸口,毛茸茸的短发似有若无地擦着南林的下巴,丝丝发痒。南林抬下巴,视线下瞥,哪儿还看得清字典,全是他黑酥酥的软头发,像窗外的云一样酥,蓬得想伸手抓一抓。
字典是鱼饵,索玛一就是那条天真的鱼,饵往左边飘,他就往左边挪,饵往右边飘,他就往右边挪。南林把字典放他腿上,他就坐正身体,嘴里小小声地念。
他读音很奇怪,跟着南林的声音咬声儿,完全咬不准。
南林指着单字母,教他发音。
索玛一很想学,但旁边的人身上的香水味很不一样,不是木头香,也不是甜香和果香,他形容不出来,那香水味有点冷,有点清,说是清香却又带点凌厉,像刚开刃的刀锋,新出的生铁,清冽冷淡,凌厉,直袭人脑仁,闻着醒神又有点不适应,总觉得太蛮横了,自己没有主动去闻就钻进鼻子,让他分心。
他偷偷看身边的人,他们挨得很近,近得手臂贴着手臂,左腿挨着右腿,字典有一点点摊在罗林腿上,大部分在自己腿上,他们合在一起看,罗林的下巴就悬在他脸边,只要他转头的动作稍微大点就能撞上去,那张薄唇溢出的声音和他的香水味一样具有清冽的侵略性,自然而然钻进索玛一的脑袋。
索玛一有点恍惚,不太听得清他在念什么,满脑子都是罗林的下巴和嘴巴,罗林的声音和呼吸,罗林的大腿和手臂,罗林的体温和香水味。
冷气很足,但他们都很热,短袖下的手臂肌肤相互传递着对方的温度,是那种正合适的有点偏暖的温度,让人贪恋的温热。他不由自主贴得更紧了,那种热随着升高,在冷气中让人很舒服。
舒服得心跳加速,有点响亮。
“怎么不念?”南林问他。
索玛一吓得直接站起来,随着字典掉在地上胡言乱语,“两、两点了!”
南林看时间,不是两点了,是两点半了。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他捡起字典放桌上,“走吧。”
返程的路上,索玛一好奇地问:“你经常来吗?”
“偶尔。”
“明天……还能来吗?”
“嗯?”南林逗他,“不去看孩子?”
纸袋的边缘被他叠来叠去,纠结得不成样。
南林替他想两全其美的办法,“早上早点看完孩子,直接过来?”
索玛一眼睛亮亮地对他重重点头,“好!”
回了家,索玛一把水果往餐桌一放,蹬蹬上楼把故事书压在枕头下面,再拿出书桌抽屉里的铁盒子。
玛塔尔经常给他钱,他以前出门不吃饭不喝水,很少用钱,就把钱存起来,装在铁盒里,已经攒满一盒了。
他数了又数,两千四百三十六。
那家书店吃饭很贵,如果不打折,这点钱在那里吃不到三顿。可是除了那里,又没有别的地方有那么好。
他开始愁起来。
把盒子放回去,他下楼问佣人:“开出租车赚钱吗?”
“那是苦生意,早起贪黑的,有人拉才有钱。”佣人唏嘘,“一年到头,腰坐废了也赚不了几个钱。”
索玛一吃惊:“拉一个人多少钱?”
“我没坐过,要几块钱吧,有钱人自己有车,都是倒穷不有的人坐,价贵了也没人坐。”佣人给他分析起来,“你看啊,他还得自己洗车,车脏了肯定没人坐对吧,还得自己加油,车坏掉了,还要花钱修,每天还要自己花钱吃饭,扣除这些,一天没多少钱。”
啊……
索玛一越听越心塞,罗林也太穷了……他还吃他买的水果,吃他的饭……
然后,更愁了。
罗林没什么钱,又要带自己去一些比较贵的地方,那更没钱了,从教堂回去,他会开车拉人到很晚很晚吧……
索玛一愁得晚饭没怎么吃。
玛塔尔问他:“不合口味?”
索玛一摇头。玛塔尔敲敲桌面,索玛一起身过去,坐到他腿上。玛塔尔端着碗喂他吃粥,像是随口说:“今天也买水果了。”
“昨天……你让我买……”索玛一怯声,回来路上还让司机开车去买了一次。玛塔尔会知道他在哪里买的,就知道他有没有说谎。
“真乖。”玛塔尔用拇指揩掉他嘴角的粥粒,米粥烂烂地黏在指头上,送到他嘴唇边。索玛一迟疑着微微张开嘴,伸出舌头,舔掉了。
索玛一忽然起了个念头,嘴唇贴着他的拇指,小小声的:“玛塔尔,你能给我钱吗……”
玛塔尔难得怔了一下,他从来没要过钱这种东西,“做什么?”
索玛一蚊子似的,“吃饭……喝水……买东西……不够用……”
玛塔尔没出声。索玛一慌慌地抱住他,“我可以去……”工作,不能这样说,玛塔尔会生气。
“你可以什么?”玛塔尔盯着他。
那双黑色的沉沉的眼睛,索玛一总觉得看多了会把自己吃进去,他从来不敢直接看,垂下眼睫,“帮你接电话……”
“哈……”玛塔尔是真的听笑了,“哪学来的奇怪主意?”
索玛一抿嘴,“你不在家的时候,书房的电话响,没人接……”
佣人只敢接客厅的电话。
他觉得玛塔尔那么忙,应该有人帮他接电话,索玛一可以做这件事赚取钱。
玛塔尔用黏了他口水的拇指摩擦他的后脖颈,一寸一寸地摩挲,肌肤细腻得像上等丝绸,像新生的花瓣,让人爱不释手,“我说过,我的钱都是你的,等你成年。”
他扣住他的喉管。脆弱的脖子两侧细软的喉管,在他粗糙的指腹间如蜻蜓的羽翼般不堪一折,“你想离开我吗?”他平静地问,“你有钱,就可以随时随地离开我了。买一张车票,去北方,去南方,很远。”
声音幽幽的,缠在索玛一的耳边,索玛一怎么不心动呢,他都不用去那么远,只要可以出庄园,去工作,为玛塔尔办事就可以了。
那双手,从前往后卡住他羸弱的脖子,五根手指只需要轻轻用力,玛塔尔就能折断他的脖颈,让他永远死在这里。
索玛一揪住他的衬衫,使劲摇头,很坚定的:“不去,我不离开你。”
那五根手指松开了,贴着他的皮肤,缓缓地上下捋动磨蹭,“你该交几个朋友了。”
索玛一摇头,“不想……”
“怎么?”玛塔尔说,“有朋友好,有牵挂。虽然不能陪你走一辈子。”
“不能吗?”索玛一不解,“为什么不能做一辈子的朋友?”
“朋友会成家啊,他会有妻子,孩子,家庭,忙自己的事业。”玛塔尔声音温和,“当然,你想让朋友一辈子陪着你,也不是不行,一辈子很长,也很短……”
索玛一还是不明白。玛塔尔说:“听说你和阿青玩得来,我让阿青过来陪你。”
上回玛塔尔还生气阿青,索玛一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玛塔尔却不再说了,他摸着索玛一的衬衫领口,“明天跟我出去吃饭。”
明天,和罗林约好了,早点去看孩子,然后去有很多书的餐厅。
“中午还是晚上?”索玛一问他。
“你有安排?”玛塔尔反问。
索玛一摇头,“是不是要穿很多衣服,会早起……”真让人意外,他撒谎越来越熟练了。
玛塔尔笑着哄他:“迟一点早一点没关系,等你睡醒,我们再出发。”
吃完那顿饭,玛塔尔给他一捆钱。十小卷绑成一个大捆,每一卷是一万元。他把钱珍贵地放在抽屉里,用钥匙锁好。
没一会儿,阿青真的被叫来了。
这是阿青第三次来主楼,上楼时走得轻轻的,被佣人带到三楼。佣人离开后,他很好奇地东张西望,原以为索玛一的房间会很奢侈,出乎意外的是很简洁,除了必需品,没有更多的东西,但那些东西都是最好的。
书桌是市面上最昂贵的桃花心木打制,阿青能认出来,他听人说过。
两个人在房间里有点呆愣,索玛一没想到玛塔尔说真的,阿青是不知所措,先生打电话到后院,他就被叫来了。
站了一会儿,索玛一拉椅子给他坐。阿青坐在书桌前,索玛一站在窗边,窗外是刚爬出来的月亮,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有人开车进来,下车的男人,索玛一没见过。
“很奇怪。”阿青说。
索玛一扭头,不解。
阿青指指书桌,“坐在这里的感觉,和在后面不一样。”
佣人送水果上来,沙巴珍珠和柠檬水。
索玛一用左手捻来吃,阿青这才发现他的右手,“你手怎么了?”
“撞了。”索玛一回答得很自然,好像没有罗林,他撒谎的技术越来越高超,他跟罗林说的时候,不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就像阿青说的,很奇怪,在这里面对阿青和玛塔尔,在外面面对罗林,不一样。
索玛一问他:“有没有那种在家里能做的工作?”
今晚是他第一次向玛塔尔要钱,以后不能了,玛塔尔害怕他有钱买车票离开。等完全长大,玛塔尔很难再给更多钱了。
阿青狐疑:“你要工作?”
索玛一没应声。
阿青都习惯他这样了,“家里的工作……”他瞅了索玛一一眼,“你觉得能有什么?”
索玛一想不到有什么,他连有什么工作都不知道,老实说:“没有。”
“你干嘛想去工作,在家里不好嘛?先生给你钱,你要什么都给你。出门有司机,我们都羡慕你。”阿青说。
“一辈子很短。”他要多赚钱,以后罗林没钱,自己能有钱给他。佣人说开车很累,以后腰不好,罗林老了肯定腰不好。看医生很贵,很多人看不起医生。他不想罗林看不起医生。
阿青撇嘴:“又不是要死了,一辈子怎么就短了?要是真的快死了,就要及时行乐,做点喜欢的事,才不是去干什么累死累活的工作。”
索玛一听得惊诧,阿青的想法……怎么说呢,有点怪,不是不好,但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想不明白,他们继续吃葡萄,阿青很喜欢吃,这种好味道的葡萄,后院是吃不到的。索玛一把葡萄都给他吃,等吃完了,送他下去。二楼的书房门开着,刚来的男人坐在门口的沙发里,手指夹着雪茄,玛塔尔也在抽烟。玛塔尔朝他看过来,那个男人也回头看过来,一张吓人的脸,右脸到鼻梁正中央有道狰狞的疤,蜈蚣一样蠕着。
索玛一吓得立马收回头。
“阿莱夫,你吓到他了。”玛塔尔说。
“绵羊的胆子,软而无力。”阿莱夫无所谓地耸肩,“旁边那个是阿青?什么时候送去酒吧?奥利弗最近喜欢去Linla,南林不要,把他送过去正合适,你想做了奥利弗。”
玛塔尔吐出烟圈:“留在庄园陪陪阿一。”
“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奥利弗?”
“不急,先等石油进城。”玛塔尔说,“南林最近在和奇图尼里谈婚事?”
“帕安家不买卡陀梅罗的运输路,他没钱,只能和奇图尼里联姻拿钱了,听说卡陀梅罗下半年没什么生意,家族里已经有几个老头有意见了。”阿莱夫说,“帕安家的塞威尔也想谈婚事,奥利弗跟奇图尼里。”
玛塔尔乐了,“有意思。”
“真谈上了,奥利弗的好日子难过了。”阿莱夫说,“帕安家这一手,相当于切了两次卡陀梅罗的财路。病猫也得发威。我们动不动手?”
“先让他们自己斗。卡陀梅罗和奇图尼里的姻不能联,联了,五家就失了互相牵制的平衡,帕安家和奇图尼里也不能联。”玛塔尔抽着雪茄,厚重的青烟吐出来,视野里,阿一从楼梯上去,他眯了眯眼,说:“奥利弗,别让他出现在阿一面前,敢伸手,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