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奇图尼里家的潘妮见面回来,南林的心情极好,见人是笑着的,办公也带着笑,严肃的办公室氛围一改常态变得格外轻松,私底下都说南林是铁树开了花,长了情。
杜恩比听得刺耳,南林带回来的甜点吃得嘴里发苦,心里滴血。
舔掉唇角发腻的奶油,他用轻松的语气问南林:“还不错吗?”
南林稍点头,“是个聪明人。”
这是一个衡量词,衡量对方值不值价,南林终究是用利益来判断该不该结婚的,不是因为真心喜欢。杜恩比在心底快速分析一遍后,心里的嫉妒像奶油融化进肚子,没了。
杜恩比松快地问:“下次见面,我安排吗?”
“随便 。”南林转着签字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忽然抬头,“准备点初学者用的书,十岁小孩读的……四五岁的吧。我明天带去教堂。”
“你要教那群孩子读书?”杜恩比惊诧,难以置信南林有这种闲心,以前可是很不喜欢孩子的人。家里有孩子都要让佣人抱远去。
“也许?”南林不确定,那个人身上充满了不控性,他以前会踌躇、犹豫、排斥,现在习惯了,甚至喜欢上这种不确定性。
有不确定,才会是他。只有他会散发这种不确定。
杜恩比没往更深处想,四五岁小孩的启蒙书也没法让他往深处想,只觉得南林转了性子,他更在意的是自己问以后见面是不是由自己安排,南林的回答——随便。
南林真的没把那个女人放在心里,现在是一点也不藏了。
那南林之前表现得那么感兴趣是为什么……杜恩比顿时毛骨悚然,毛孔浸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几乎快确定是因为南林怀疑了什么。
不,不能的,真的怀疑了,一定会把他送走——让他提前去可可尼斯海,不就是在送走他吗?
可是,他不去可可尼斯海,那么谁去呢?南林需要有人先去那边。
杜恩比陷入了怪圈,怀疑、忐忑、恐惧、侥幸组成的怪圈,像沼泽,陷进去了,一动,只会越陷越深。
他停止猜想,匆匆去准备书。
南林很多年没碰过书了,拿到手有些不适应。
《彼得兔的故事》、《三只小猪》、《小老鼠斯图亚特》,配着插画,幼稚得不行。他怀疑贝贝能不能听,也许他的猜测是错误的。
比起难以相信自己会有拿起童话书的一天,他更难相信那个人怎么会被养成这样,不认识字?没有在外面吃过饭、每天按时回家、和人沟通困难、不懂拒绝、天真、纯粹……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
他穿得并不差,也许不如自己奢侈,但衣服质地、做工细节,极具讲究。
这样一个富家孩子,怎么会不认识字?
南林真希望自己猜错了。
如果猜对了……不敢去想象那是怎样的神经病一样的家庭,他是怎样才能长这么大的……
南林完全不敢想,单单沾一点都不敢,他看着单纯的幼稚的骗小孩的童话故事给自己洗脑。
临睡前,打电话让果园送葡萄和柠檬来。
果园连夜摘了最好的开车送过来,佣人用泉水冰着。
第二天,佣人用上好的礼盒装好,南林瞅了一眼,让她换成普通的食品纸袋。拎着水果和书,一大早开车去教堂,在下街口的隐蔽位置,坐在车里等。
旁边座位里的葡萄和柠檬飘出淡淡的果香,他顺手揪了一颗葡萄尝味,清甜,甜香,整夜的活泉水冰过,甜得清爽。
卡陀梅罗家的果园从不让人失望,昨晚的童话故事看多了,南林都相信卡陀梅罗家的果园有神在保佑,自带超强种植基因。否则,怎么解释几百年来的怪象——有人潜入果园偷学技术,有人绑架种植工,有人偷偷挖走果树去研究,有人盗取种植苗,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十一点,南林在人潮里一眼看见他,还是初见时的雪白衬衫,白得像新出生的,干净得一层不染,阳光和鲜花把他从纯净的天使捧成有人间味的少年,夹在人潮里,向他推过来。
南林开门下去,走了两步又回身拉开车门,拿水果和书籍,抱着挤进人群,迎着他去。
他从上面下来,南林从下面上去。
他们在每次分开的那个巷口遇见,四目相对的刹那,鼎沸人声被隔绝在身外,所有的人和事物,还有房子都像夏日的冰激凌悄然融化,他们在空空的世界里对彼此笑,然后心照不宣地转进巷子里。
进去前,索玛一回头朝下街口看了一眼,看不见索克洛家的车。最近玛塔尔越来越敏感多疑,他今天照旧在下街口下车,但是绕了一圈去教堂,从教堂外面的小路下来。
他不想让索克洛家的人看见罗林,也不想让罗林知道自己是索克洛家的人。
他们在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穿梭,转过一条又一条,走过一条接一条,南林视线落在他的长袖上,“热不热?”
鼻尖浸了细汗,索玛一仍旧摇头,把手指使劲往袖口里缩。
南林稍前半步,阳光从前侧面打来,把南林高大的阴影恰好打在他身上,在烈阳里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阴凉。
他们在不知道几条街外的某一条巷口出去,南林带他去吃日料。
图片很多,日料的照片做得精致好看,从门口的餐牌,到餐厅里橱柜上的招牌,目不暇接,索玛一看得走不动脚,慢慢的,一点点地挪,好像走过去坐着就看不见了。
南林等他。
直到坐在餐桌前,他还意犹未尽,看了,但他有些记不住,拿着菜单又翻起来,左手翻菜单,右手藏在桌下。南林瞟了一眼,不动声色从纸袋里拿出水果刀切柠檬,浓郁的柠檬香飘出去,酸酸的,夹着清清的甜和柠檬花香,索玛一顿时从菜单里抬头,直勾勾望着南林手里的柠檬。
南林把柠檬切成几份,放了两片在各自的水杯,剩下的放在餐盘,推给他,“吃吃看。”
索玛一直接伸出左手,用手指吃力地把柠檬片卷成卷,塞进嘴里,再嚼,像没吃过东西的乖乖小狗,南林被他的吃相逗乐了,不叫他舔,他就学会了小狗一样整个吞。
嚼着柠檬,索玛一张大了眼睛,眼里全是闪亮亮的惊艳的光——比玛塔尔请人种的柠檬还好吃!他动嘴,只敢吃,不敢说,就把南林仰慕般地望着。
南林怕他想起什么回忆,比如上次在大酒店里吃到的柠檬,他抢占先机给他灌输:“我在来的路上买的,看着很新鲜。”
索玛一点点头,好吃到眯眼,舌头卷着柠檬,含糊不清的:“谢谢你!”
菜单也不感兴趣了,推给南林,抱着水杯喝水,又放很多柠檬片进去。
南林点了很多,荤素搭配,甜点小吃,什么好看,什么都点。他觉得他应该多吃点,多长些肉,太瘦了,而且正在长身体,每次只吃一点点,还怎么长?
索玛一用左手拿叉子,只插好插的东西吃。什么鱼啊青豆啊一点不动,南林就把鱼肉用刀叉剥下来,放进他的碟子里,索玛一才插起来吃。
每次和罗林吃饭,他总能吃很多,多到怀疑自己的胃是假的,他在家里吃不了这么多,和卢新出去吃饭还是吃不了这么多。
当索玛一意识到自己吃很多的时候,他面前的盘子空了一堆,被服务生收走一次又一次。
南林说:“日料的份很小,你多吃点。”
索玛一就当真了,真以为是份量小,不是自己吃得多,然后使劲吃。
他觉得罗林能让自己多吃点,一定是因为自己吃得很少。男孩子就是要吃很多,卢新小时候吃饭吃可多了。
吃到真的一点也吃不下了,他抱着水杯喝水。南林让服务员打包甜点,“要带些回去吗?”
索玛一放下水杯,“要一份。”
南林冲收银台抬下巴,“去付钱。”
索玛一很喜欢这句话,罗林主动让他付钱,以后罗林会记得很清楚,更不可能轻易离开他了。
他跃跃地去,站在收银台前,左手从裤兜摸出钱,全部放在柜台上,一张一张地抽。有两张钱黏在一起,一并抽了出来,黏得不紧,下面的那张在半空掉了下去,他下意识伸手去接,伸出的右手五指肿得不像人的指头,是五根倒插的水萝卜,但萝卜是白的胖的可爱的,他的手是淤紫青肿发黑的。
南林心里起了戾,大步过去一把拽住他的手,“怎么弄的?”放在眼皮下,才看得更清楚,不是青肿那么简单,指缝里全是淤血,凝结成深褐色的块。
索玛一快速抽回手,蹲下去捡钱,南林把钱全部抢过来,不让他付,等他回答,眉头间的皮肤全拧了起来,嘴唇抿成寡薄的线,索玛一害怕这样的他。
“被、被门夹了……”他懦懦地撒谎,“不小心……”
南林和他认识不久,但了解他,这个人完全不会说谎,每回说谎之前,他自己就先比谁都难受羞愧。
他不愿意说。
南林烦躁地把钱拍在收银台上,拉他,“去医院。”
“不……”不能去,去了,他晚上没法跟玛塔尔说,玛塔尔昨晚不给他找医生,就是想让他这样出来,玛塔尔在等。
他还想出来,还想来这里,还想和罗林吃饭,还想一起去看孩子,他不能惹玛塔尔不高兴,他也不希望罗林生气。他用力挣扎,挣扎不动,罗林力气太大了,他就把整个身体往地下沉,用全部的重量去抵抗。
可他才多少斤,南林多有力,他根本抵挡不了南林,整个人被拽得一颤一颤地往前栽。
“不去。我不去!”他蹲在地上,急得面红耳赤,眼睛含着**的水跟他保证,把他祈求着,”我今晚就看医生了,真的,不骗你。“
餐厅里的人都在看,收银员也被吓到了,僵住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站好!”南林把人提起来。
索玛一不干,他怕自己站起来就被拽走了,执拗地往地上坐。南林从没见过这样耍无赖的人,无赖得人毫无办法,只能气急败坏地掐住他的胳肢窝把人拎小狗一样拎起来。
索玛一不断挣扎,手脚并用,又抓又踢,又怕打到南林,每一爪子都抓在空中,像只毫无战斗力又非要战斗的奶狗。南林直接气笑了,威胁他:“再动我扛肩膀上!”
小奶狗吓到了,收起张牙舞爪的手脚,呆呆地被拎着站稳,南林松开他,他还用眼睛戒备地盯住南林,身体中了魔法一样不敢动弹。
南林有气没处撒,不耐烦地敲柜台,“找钱!”
收银员被他气势吓住,尤其是那张刀刻出来的野蛮的脸,赶紧找钱,连带着打包好的甜点送到他手里。
南林把钱塞到索玛一手里,折回座位去拿柠檬,书本夹在胳膊下,大步朝外走,那人还呆在那里,傻傻的,他语气不善地叫:“跟上!”
索玛一捏着钱,乖乖跟上,不敢走旁边,小尾巴似地踩着罗林投到后面来的长影子。他们穿进巷子,往红房子绕。
很久没来,小孩子少了,远远看见他们,三三两两地扑腾过来:“哥哥!”
南林的脾气没退,脸臭得像块生铁,小孩子们只朝索玛一围过去,躲在索玛一身边瞅着他把东西重重放在高台上,“自己给。”冲索玛一丢下这句话,直接坐到旁边的台阶去。
索玛一尴尬地摸摸孩子们的头,把甜点分给他们。葡萄、柠檬和书是罗林带来的,他没敢动。
“故事书吗?”阿莓垫着脚尖往高台探头,索玛一拿起来,几个小孩立刻兴奋地让他读。
“哥哥,读故事书!”他们喊。
索玛一一下子就慌了,匆匆把书放下,很快地看了罗林一眼,那里的台阶太短了,太矮了,罗林的两条大长腿放得不舒服,正在那里折腾着摆放,也许是不耐烦地摆放,总之他没有往这边看,没关注这边正在发生的事,索玛一就没那么慌了。
阿莓扯扯他的衣袖,“哥哥,想听故事。”
索玛一自己也想听,他用眼角瞟罗林,偷偷摸摸,做贼般把故事书递到阿莓手里,悄声说:“找大哥哥读。”
阿莓不解:“小哥哥你呢?”
“我……我……”索玛一匆匆找借口,看见纸袋子里别着的两瓶矿泉水,“我渴,喝水!”他假装拿水,水握在手里,人傻了,右手没法用,拧不开。
阿莓看看他,看看南林,小心翼翼地过去,手里的书一支一支的。南林瞥了眼,拽过来,没什么表情:“坐下。”
阿莓和几个小孩坐得远远的,还有几个直接跑了。南林翻开书,要读了,索玛一什么都顾不上了,放下水,厚着脸皮蹭过去,刚要坐下,罗林的腿往旁边一踩,把位置占住,索玛一往下面一层台阶坐,南林又用脚踩住下面一层台阶,索玛一再往更下面一层,瞄着罗林,试探性地坐,这次没踩了,他稍稍松口气,轻轻的,避免发出一点声音地坐下。
那是一片由罗林的阴影和灰墙阴影叠成的阴凉空间,很凉快。
南林腿长,两腿一伸,踩在下面三四层台阶,弓起膝盖,正巧将书顶在索玛一身边。索玛一坐在那里,只需要微微侧点头,就能看清所有内容。
南林读书的声音没有感情,机械的,但那两条眉毛紧紧蹙着,皮肤皱出细细的纹路。
他咬字清晰,脚边的人听得认真,入了神,从最初歪头悄悄看,到现在侧身贴着他的腿看,隔着单薄的西裤和衬衫,两个人的体温很高,他的心跳轻轻缓缓的,像他微微张着的小嘴巴,悄无声息地偷偷念着刚读过的内容。
他在偷着学。
南林猜中了,这个人,连童话故事里的字都认不全。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活成这样?
他长大后要怎么生活?成年后要怎么生活?老了要怎么生活?难道一辈子在家里吗,一辈子靠家里吗,依靠家里……每天按时回家、不在外面吃饭、偶尔才能出门……
南林明白了,这个人就是被故意养成这样,被特意养成永远离不开家的金丝雀。
养他的人有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这样?肯定没有,否则他不会对奥利弗提出的工作感兴趣。
他们自私地把他养成了这样……
南林越读越凶,声音越来越厉,堪比刀刃划过嘴皮子,割得人耳膜疼,几个小孩跑了,最后连阿莓都受不了地走了。
偏偏索玛一没察觉,把脸凑在书上,几乎要整个地匍匐在他腿上,南林不敢停,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膝盖顶着书,继续读,继续翻页。
童话书薄,五个故事很快结束了,翻到最后一页,南林不能再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合上书,随手扔到索玛一手里,起身去拿水。
索玛一像捧世界上最昂贵的宝石,轻柔珍贵地捧着,从第一页开始慢慢看。
南林站在高台边闷了大半瓶水,就那样远远看他把整本故事书翻完,意犹未尽地又翻到第一页再看。
那颗毛茸茸的水墨晕开的黑酥酥的脑袋埋在黑字与插画之间疯狂汲取着四岁幼童的启蒙知识。
南林的心脏像被人挖了,塞进去一颗没有成熟的柠檬,酸得发痛,那酸味从胸腔往四肢百骸扩散,从嘴里、鼻头涌出,呛得人头脑发晕。
他拧开新的水瓶,过去递给他,“是不是该回去了?”
埋在书里的少年慌张抬头,习惯性去看罗林的手腕,南林把手转到他面前,两点半。
“该回去了……”他恋恋不舍地合上书,还给罗林,说是还,左手却紧紧抓住书的中间部位,指腹都抓白了,很不情愿还。
“拿着吧,如果明天我来迟了,你可以先读给他们听。”南林转身去高台拿东西。
索玛一宝贝地把书珍藏在怀里,跟着他出去。在巷口分开时,南林把水果和甜点给他。索玛一用受伤的右手手腕把书夹在胸口,左手接过来和他道别。
他们朝不同方向走,索玛一朝大教堂,南林朝对面,最终,他们都会从别的地方绕到下街口,坐上各自的车,在同一个红绿灯路口再次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