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林一想到梦里奥利弗尾随贝贝的场景,就坐不住,刚回庄园,来不及换衣服,直接开车去大教堂。
从下街口上去,停在他们常分开的巷口对面,现在是下午两点,如果贝贝来了,现在应该准备回家,用不了多久,就会从巷子里面出来。
南林等得有点焦躁,怕等不到人,又怕等到人。他忽然在想,上回贝贝站在巷口等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焦急?
卖花的男孩提着花篮到处售卖,从上街口喊卖到下街口,又从下街口喊卖到上街口,见着穿得稍微好的人,或者外地人,就开始他那套强行买卖。
遇到蛮横的,被骂了,他也笑嘻嘻问人要不要,遇到心软的更是连塞两三把的卖。
两点半了,再怎么走,也该出来了,南林坐不住,下车过去,卖花男孩看见他,笑眯眯地提着花篮过来:“买捧花,送女朋友送亲人都好勒!”说着递一捧给南林。
南林挡开,“没女朋友。”
“男朋友也行啊!”
南林扫他一眼,男孩笑眯眯的,嘴角还挂着被人打了一拳的伤。他绕开他,男孩在身后说:“要是那个男的,说不定一篮子都买去送他呢。”
南林陡然停下脚,扭头盯住他:“谁?”
男孩眯眼笑,不告诉他,只把花往他手里递。
南林大概能猜到是奥利弗,但心里总想知道得更准确,心底很深的地方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丝丝怀疑,南林抽出一百元整钞,放进他的篮子里,接住了花。
男孩没多递几把给他,左手拎着篮子,右手做了一个抓帽子戴头上的动作,然后笑眯眯地跟南林说:“谢谢贵客啊!”拎着篮子继续向下一个人兜售。
南林凭着记忆往红房子拐,拿着一百块钱买来的五彩斑斓的野花,野得不同,花香也不同,夹杂在一起熏鼻子。
远远的就听见小孩们嬉闹的声音。
“哥哥!”阿莓先看见他,扑在二楼窗口叫,那群孩子像被捅的马蜂窝,一窝蜂向他飞来,叽叽喳喳围着他叫“哥哥”。
围了一圈,没看见东西,又一窝蜂涌进红房子继续玩。
阿莓挨在他身边,往他身后望了好几次,讷讷问他:“小哥哥没来吗?”
南林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小哥哥”戳指贝贝。
两个哥哥,他大就叫哥哥,贝贝小,就叫小哥哥。
“他昨天来了吗?”南林问她。
阿莓抿嘴:“小哥哥好几天没来了,上次你们走后就没来了。”
南林怔住,他那么喜欢小孩,怎么没来?
“那……”南林压下心里的慌跳,他有一个猜测,“以前他常来吗?”
阿莓摇头,“一个月来一两次,以前都是我们去大教堂找他玩。”阿莓抬头看南林,“跟你,他就天天来。”她说,“我们今天也去大教堂找小哥哥了,小哥哥没来。卖花的哥哥说他几天没来了。”
他想拉南林的手,又有点害怕,搅着手指头,“哥哥,你什么时候带小哥哥来?”
“等他空了就来。”南林拍拍她的头,“去玩吧。”
她在他们常坐的那个台阶上坐,接近六月,天气更热了,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斜侧头顶,红房子周围被照射的面积越来越大,这个地方开始热起来。
脚的影子投递到灰墙的斜前方,一群小蚂蚁慢腾腾地觅食。
南林没法控制心底的激动。那个人,不管之前没见过,还是现在见过,总能无时无刻挑拨他的自控力。他的理智和自制力在他面前就是一盘散沙。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这样相信自己?只要自己来,他就跟着来,甚至骗自己说经常来,明明他一个月才来一两次。
是什么时候,他也迫切地想见自己?
可可尼斯海……南林只要想到这几个字,心里再多的激动、迫切、急切,都荡然无存。
他会离开这里,就在这一两年之中,最迟最迟不会超过两年。
南林遥遥看了会红房子,四五岁的小孩子永远没有烦恼,哪怕身上穿着缝补得已经没法再补的衣服,哪怕每天舔着别人给吃食,他们也能快乐的玩耍。
从巷子出来,卖花男孩远远地拎着花篮过来,篮子里只剩最后一捧,脸上又多了一道伤,他笑着对南林叫卖:“鲜花嘞,好事成双,先生再来一捧?”
他身上有着南林给的足够他家节省点能过半年生活的一百块钱,仍旧顶着烈日,招摇强卖那堆野花。
南林冲他花篮稍抬下巴,“拿来。”
男孩殷勤地把最后一捧花拿出来,在篮子里压得太久,最下面的几朵花瓣被压伤了,变皱变褐。男孩手脚麻利、动作极快地把那几瓣受伤的花瓣掰了,递给他。
“听说你爸爸会赶羊?”南林没掏钱,把着花瓣玩。
男孩不笑了,认真的表情,“对,赶得可好了。”
“但把主人家的羊赶死了?”南林故意说。
年轻男孩果然压不住脾气,愤怒地说:“他的羊是病死的,关我爸爸什么事!他那是污蔑!”
“赶羊的职责是什么?”南林问他。
男孩想了一下,“照顾羊,带它们出去放,日落前赶回家,喂食喂水……”他说不下去了,他的父亲每天和羊待在一起,羊生病了,父亲应该是最先知道的,但他的父亲没有……
男孩脸色难看,不安地蠕动嘴巴,想辩解,又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没法辩解,替人赶羊,就是要替人照顾好羊,羊出了问题,就是自己的责任,这是没法逃脱的。他可以为父亲找理由,但事实就是他的父亲失责了。
“我手里有份工作,想尝试吗?”南林给他打预防针,“有个前提,在你能正式处理问题之前,没有工资。”
男孩只问:“有饭和水吗?”
“有。”
男孩没有任何犹豫:“我做。”
南林挺好奇的:“不问问什么工作?”
男孩摇头:“你不知道在这个地方,能学习是一件天大的幸运事,不管学什么。”而他有车,是那个人的朋友,他会去看孩子们,送孩子们衣服和吃食,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不管工作是什么,他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仅仅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从他身上学到追究问题根源的方式——在这之前,他和他的父亲母亲妹妹,包括邻居,都在指责顾主,是因为顾主的羊生病死了,害得父亲没了工作。
然而错了,别人能给父亲工作,是多么的善良,在贫民区,没有工作的人比比皆是,晚上蹲在垃圾处理站旁边睡觉、等着捡垃圾的人多如牛毛。是他的父亲工作不尽职,才会丢掉赶羊的工作,沦落到现在找不到新工作的地步。
“你应该再考虑一下。”南林友善地告诉他,“这份工作会让你离开这个城市,当然,你每年都有假期回来。”
男孩迟疑了,仅仅只是几秒钟,他鼓起勇气说:“我愿意。”
“名字。”南林把花扔到座椅上,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写下一个号码,“下午四点,打这个电话,告诉接听员,你和杜先生约了四点钟的电话,对方会告诉你工作地点。工作的第一个要求,对我和你之间的事保密,我不希望听见任何风声,一旦我听见,你就得有多远滚多远。”
男孩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给他工作的机会,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出色,而是因为那个人,那个男孩在他面前给自己说情了,就像男孩给阿莓的父亲介绍工作那样。
“莱德·科克。”男孩握紧写着电话号码的纸,说名字的语气坚定慎重。既然这个人给他推开了工作的门,他一定会靠自己的努力死死抓住这个机会,哪怕粉身碎骨。
“回去和你父亲商量一下,我手里还有个赶羊的工作。”南林发动汽车,单臂搭在车门上,“知道怎么做吗?”
“知道!”车内的冷气扑腾到莱德被热得滚烫的身上,他严肃地点头,在车门外,对他深深鞠躬,“谢谢您!”
目送汽车开出下街口,穿过前方的红绿灯直行到完全看不见,莱德才尖叫一声,提着篮子兴高采烈地往家里跑。
南林把车停在办公楼下,杜恩比正要去主楼,看见他从车上下来,诧异:“你自己开车出去了?”他跟着南林返回楼上,让人拿毛巾,倒冰水。
临近八六月,天气愈来愈热,他还穿着中午那身正装,只是把领带和西装脱了,衬衫袖子挽了起来。
“四点有人给你打电话,你给他安排个工作。”办公楼的冷气开得很足,南林喝了口冰水,坐在椅子里解开两粒领扣,“随便给他安排个销售类的工作,观察一个月,工作态度好,你就找人带他学管理,等大酒店签下来,送他去大酒店从销售做起。”
“你想让他管理大酒店?”杜恩比精准抓住他的意思。
南林没否认:“如果他能胜任。”
“谁?哪里人?之前做什么的?”杜恩比拉了把椅子坐到南林对面,等他说。
“一个好苗子,大教堂外面捡的。”
杜恩比不可能被这么一句话打发。
“卖花的小孩。”南林说,“再给他父亲找个放羊的工作。”
杜恩比气得瞪眼,“卖花?卖花?一个卖花的,什么都不会,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你让他去管大酒店,你疯了!”他压低声音,避免让别人听见自己对南林语气不善,“大酒店是我们入驻可可尼斯海的第一个站点,你让什么都不会的人去管!”
“所以让你找人带啊,”南林无所谓,“不是非他不可,先看他的能力。恩比,我们该多培养自己的人。”
“我在找,我在带,南林,我会给你培养出很多比你爸爸留给你更强的人,你应该相信我!”
“我最相信的只有你,恩比,所以我让你来安排他。”南林给他倒一杯茴香酒,杜恩比爱喝的,递到他手里,让他冷静,“我们需要很多人,比你手里的人还要多,有能力的人,那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孩子,我把他从贫穷里带出来,他会愿意为我们做任何事情。恩比,你会喜欢的,那个孩子。”
杜恩比从没听他夸过谁,苦闷地喝了口酒,心里计较着:“你看中他什么?”
“脸皮厚。”南林先说出这个词,杜恩比的脸色果然轻松了些。
南林说:“会观察人,行动力强,拼搏,善于抓住机会,懂人情事理,记忆力不错。”
仅仅只见过两次,就知道能用什么来抓住自己买他的花,买的不是花,是心里对自己判断的怀疑,是他对贝贝的过于看重,受不了出一点差错。
六个词,夸得杜恩比心里绞痛,南林什么时候夸过不认识的人?更别说贫民区来的,南林从来不把人看在眼里。
“杜,找你的电话。”接听员在那边叫。
杜恩比知道,电话来了,他强压烦躁,过去接听,语气很不好,随便找个最苦的差事把电话那头还处于変声期的公鸭嗓男孩打发了。
他回到南林身边,“先让他去卖酒。”卖前几年禁酒令时期压下的小作坊的残留酒,最不好卖的酒。
南林点点头,没过问具体工作。杜恩比总算舒服了两分,他刚喝一口酒,接听员又叫:“杜,电话。”
杜恩比接起来,听完了,比刚才听南林夸人更难受,眉头之间的皮肉狠狠拧了起来。挂掉电话,他靠在电话柜,取下眼镜狠狠揉捏鼻梁和眉头间的皮肤,揉得绷紧的脸皮放松下来,他才慢吞吞走到南林那儿,“你母亲的电话。”
“她给奇图尼里的太太打电话,约了后天中午,中心大厦的法国餐厅,让你准备一下。”杜恩比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南林想起中午和塞威尔吃饭,塞威尔比较关心他和奇图尼里的婚事,“帕安家和奇图尼里最近有没有来往?”
杜恩比没料到话题转变得这样快,思索半响,“没有。前几天奇图尼里打电话来要葡萄酒的说法,我挡回去了,这几天你母亲和奇图尼里太太说你们的婚事,奇图尼里就没来过电话了。”
“多关注他们两家……”南林忽然想到什么,“奥利弗是不是该结婚了?”
杜恩比不确定。
南林嗤笑了一声。
“你真心想和奇图尼里家联姻?”杜恩比更关心这件事,“我以为你中午和塞威尔那样说,是想让帕安家把目光投到奇图尼里身上。”
“对,有了帕安家的对比,奇图尼里家才能更坚定地选择卡陀梅罗。帕安家除了运输,没有能提供给奇图尼里,我们有奇图尼里需要的葡萄、运输、进出口贸易。而且……”南林似有若无打量杜恩比,“她的家世、身份、地位、学历都是最佳选择,你认为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杜恩比哑口无言,“你真心喜欢?”
“还不错。”
“是挺好的,我找不出第二个。你也要结婚了……”杜恩比点头,“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