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天 第17章 第十七章

他们又行进了大约半日，来到了一处被浓密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色雾气笼罩的山谷前。这白雾极为奇特，不但能阻挡视线，更能隔绝精神力的探查，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山谷与世隔绝。

千道流却对此熟门熟路。他领着唐三，用一种看似有些杂乱无章的步伐在白雾中穿行。唐三惊奇地发现，他们每一步落下，周围的雾气就会自动向两旁散开，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穿过白雾，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如同仙境般的洞天福地。山谷不大，瑶草琪花却遍地都是，许多在外界绝迹的珍稀药草在这里却如同寻常的野草般肆意生长。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浓郁药香，仅仅是深吸一口，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魂力都似乎活跃了几分。

看着眼前瑰丽的一幕，唐三的心情有些激动。前世的玄天宝录暗器百解中除了暗器以外，专门有一篇关于毒的秘录，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极为珍奇的药物。而在这篇秘录的最后，详细记载着三大聚宝盆。

这所谓的聚宝盆就是对于药物来说的，也是三种特殊的天然环境。在三大聚宝盆的环境下，普通植物无法生长，却是所有珍稀植物的衍生地。

而眼前的景象，正是玄天宝录中形容的三大聚宝盆之一的灵源洞天。

山谷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洞，一尊高达两米、通体由星辰铁铸造而成的药鼎就立在洞口处，药鼎上刻满了日月星辰的图案，看上去古老而神秘。鼎下，一簇金色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散发着至刚至阳的恐怖气息。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一件满是药渍酒渍的灰色长袍的老者正提着一个巨大的酒葫芦，醉醺醺地躺在药鼎旁的一把躺椅上打盹，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跑调小曲。

“老家伙，都快一百九十岁了，还是这副德行。”千道流看着那老者，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笑意。

那老者似乎听到了声音，懒洋洋地掀开了一只眼皮，迷迷糊糊看见来人是黑发黑眸的“万流”时，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是怎么进来的？算了算了，没看到老头子我在睡觉吗？想采药去那边，别来烦我。”

千道流再度开口，这次的声音中却带上了一种奇特的韵律：“昨叔，三十年不见，您的金乌火更加精纯了。”

“金乌火”三个字一出，那邋遢老者猛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浑浊的醉眼瞬间变得清明无比。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目前黑发黑瞳的男人身上，起初是疑惑，继而是震惊，最后化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气息……这说话的调调……你是……”

他一个闪身，便出现在了千道流面前，速度之快，唐三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他一把抓住千道流的手腕，魂力瞬间探入其体内。

下一秒，这位老者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可以说是铁青。

“混账啊！你这混账小子！三十年没见，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副鬼样子！”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开，震得整个山谷都嗡嗡回响。

“你这身体……本源亏空，神魂黯淡，再这么下去，不出十年，你就要神魂俱灭，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怒不可遏地咆哮着，眼中却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心疼与担忧。

千道流只是笑了一下，任由对方的魂力在自己体内探查，声音中多了明显的疲惫：“昨叔，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何叶草重重地哼了一声，刚想再骂，这才注意到千道流身后还有个一脸震惊与茫然的少年。

“流儿，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古怪的小子？”

千道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对还处在震惊中的唐三介绍道：“唐三，这位是流觞前辈，九十一级封号斗罗。是我一位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也是这片大陆上最顶尖的炼药师之一。”

炼药师！

唐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前几日还在苦恼于如何学习炼药，没想到今天就直接见到了一位顶尖的炼药师前辈。

他不敢怠慢，连忙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晚辈唐三，见过流觞前辈。”

“哼，免了。”何叶草摆了摆手，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但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唐三，“小子，把你背上那玩意儿放出来，给老头子我瞧瞧。”

唐三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他的外附魂骨。他看向千道流，征求他的意见。

千道流点头道：“这位前辈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他让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

有了万流老师的话，唐三也听从要求，再度脱下上衣，八条狰狞霸气的蛛矛从他背后伸展开来，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紫色光华。

“果然是外附魂骨……”何叶草绕着唐三走了一圈，又取出一根捣药用的石臼在矛尖上轻轻敲了敲。

“材质坚韧，附带剧毒，能量凝实……好东西，真是好东西。”看着被蛛毒腐蚀出黑气的石臼，他啧啧称奇，眼中闪过一丝贪婪，随即又摇了摇头，“只是邪气太重，这东西，怕是杀了什么邪门的魂兽才得来的吧？”

唐三恭敬答道：“前辈慧眼如炬，这是我猎杀了一只人面魔蛛吸取魂环后获得的。”

“人面魔蛛？”何叶草眉毛一挑，“难怪了，那玩意儿可是出了名的凶戾。你能吸收它的魂环，还得了这外附魂骨，倒真是好运气。”

说完，他也不等唐三回答，又将目光投向了千道流，没好气地说道：“行了，别在我这儿杵着了。说吧，你这小子莫名当了老师，还突然带着学生跑到我这灵源洞天中来，有什么事求我这把老骨头？”

千道流又指向唐三：“我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他。他的身体有些特殊，我想请您帮忙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隐患。”

千道流沉声道：“他的身体里，有修罗神的印记。”

“哦？”何叶草再次看向唐三，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认真了起来，指了指药鼎旁边的一块蒲团：“小子，坐那儿去。”

唐三依言坐下，收起了外附魂骨。

何叶草走到他面前，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搭在唐三的手腕上。

唐三本能地想缩回去，但一想到万流老师的话，还是忍住了。

魂力从何叶草的指尖涌出，顺着唐三的经脉进入了他的体内。

这股魂力与千道流那光明神圣的气息截然不同，它充满了火焰般的灼热与太阳般的阳刚，让唐三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魂力在唐三体内游走了一圈，何叶草的眉头便紧紧地皱了起来。

“奇怪……”他低声喃喃。

“怎么了？”千道流在一旁问道。

何叶草一时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将更多的魂力注入唐三体内，进行着更加细致的探查。

在他的感知中，唐三的身体，简直就是一个充满了矛盾与秘密的宝库。

首先是经脉。这小子的经脉之坚韧远超同龄人，甚至比许多魂宗甚至魂王还要出色。体内的魂力虽然只有三十级，却精纯凝练，生生不息，显然是修炼了某种极为高深的内功心法。

然后是武魂。在他的探查下，双生武魂的秘密无所遁形。那蓝银草看似普通，其本源深处却蕴含着一股庞大到不可思议的生命能量，高贵而纯粹，绝非普通的蓝银草所能拥有。而另一侧，那柄沉寂的昊天锤也是霸道绝伦，仿佛沉睡的君王，一旦苏醒，便能撼天动地。

紧接着，他的魂力探向了唐三的脊椎，感受着那潜藏的外附魂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外附魂骨与唐三的骨血和经脉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仿佛天生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些发现虽然令人震惊，但都还在何叶草的理解范围之内。真正让他感到棘手的，是另外两样东西。

其一，便是混沌气息。

他的魂力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唐三灵魂本源的深处，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充满了混乱和扭曲的邪恶印记，就像一个生长灵魂上的恶性毒瘤，正在不断地尝试污染他的本源。

何叶草的脸色变得凝重。他能感觉到，千道流在唐三身上留下的天使神力正在压制着这股力量，形成一种脆弱的平衡，而这种平衡随时都可能被打破。

而最让何叶草感到匪夷所思，甚至让他这位活了近两百年的封号斗罗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最后一点。

唐三的灵魂本身。

他的魂力在唐三的识海中游荡，一切正常。唐三的精神力之强大远超常人，精神之海稳固而浩瀚。

但是，当他将感知提升到极致，去探查那最为根本的、灵魂与□□结合的根源之处时，他却发现了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违和感。

就好像，设计了一件完美无瑕的衣服，却用了一根并不匹配的线来缝合布料。虽然从外表看天衣无缝，但其最根本的连接处，却存在着一道永远无法弥补的缺陷。

唐三的灵魂与这具□□，可能并非是完美的原配！

这个发现让何叶草的心神都为之震动。

一个人的灵魂与□□，本该是诞生之初便已注定的独一无二的契合，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

除非……□□的原主人早已死去，而另一个灵魂占据了这具躯壳。

夺舍？！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他立刻否定了。夺舍之术，乃是邪魂师的禁忌之法，过程凶险无比，且后患无穷。夺舍而来的灵魂，与□□之间会产生强烈的排异反应，别说修炼，能活下来都已经是奇迹。

可眼前的唐三非但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拥有如此逆天的天赋和机缘。他的灵魂与□□虽然存在着那一丝微弱的违和，但二者之间却又达到了一种近乎完美的共生平衡。

何叶草收回了手，看着唐三的眼神复杂至极。

唐三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问道：“前辈，我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何叶草没有理他，而是看向千道流，沉声问道：“这小子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千道流知道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便将自己在圣魂村初遇唐三，以及之后加入史莱克学院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当然，在唐三面前他依旧隐去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十二年前与唐昊结下的恩怨。

听完之后，何叶草陷入了沉默，他那双阅尽世间沧桑的眼睛里精光闪烁不定，能看出他是在在思考着什么极其重要的问题。

千道流的叙述很简单，但其中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一个酒鬼父亲，一个从小就表现出远超同龄人成熟与心智的孩子。

先天满魂力，双生武魂，还有那些闻所未闻的暗器，以及那些玄妙的功法……

何叶草将这些线索与自己刚才的发现串联起来，一个无比大胆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成形。

那丝微弱的不谐或许并非是后天夺舍造成的排异，而是因为这个灵魂进入这具身体的时间太早了，早到这具身体还只是一具初生的、尚未完全形成自我意识的婴儿。

如果是在这个阶段，一个外来的灵魂就有可能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进行自我调整与适应，最终与这具□□达到一种近乎完美的平衡状态。

这个推论比夺舍更加匪夷所思，但也完美地解释了唐三身上的一切异常。

何叶草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对着坐在蒲团上看他脸色的唐三道：“小子，你就在这里待着，哪儿也别去，我跟你老师去那边说几句话。”

“是。”唐三心中一凝，意识到自己有什么秘密可能已经暴露了，但还是听从何叶草的话点了点头。

千道流与何叶草并肩而行，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条瀑布旁，水声掩盖了声音的角落。

一停下脚步，何叶草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流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对这小子到底了解多少？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暗器和功法，真是他那个酒鬼爹教的？”

千道流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不，绝不可能。唐昊虽然强大，但他一生所学皆是昊天宗的传承，刚猛霸道，大开大合，与唐三那些精巧诡秘的手段完全是两个路子。我甚至可以断定，那些东西不属于我们这片大陆上任何一个已知的宗门或传承。”

“这就对了！”何叶草一拍大腿，他看着千道流，压低了声音：“我怀疑，这小子的灵魂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千道流听到这句话，瞳孔猛地一缩：“此话何意？”

“你听我慢慢说。”何叶草将自己关于唐三灵魂与□□有微妙违和的发现，以及那个在婴儿时期就完成“夺舍”的大胆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千道流。

“……他的灵魂与□□之间，存在着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这道裂痕告诉我，它们并非原配。但它们之间的契合度又高得不可思议，这说明融合发生的时间极早，早到这具身体本能的将那个外来灵魂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千道流沉默了。他回想起唐三那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心智，仿佛一个成年人被禁锢在孩童的身体里。那些设计精妙到连他都感到惊叹的暗器，其中蕴含的机括原理完全颠覆了他一百多年来的认知。

还有那诡谲的步法，偶尔泛起紫光的双眼，挡下人面魔蛛攻击的玉色手臂……这些合在一起，就是一种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完整而成熟的体系。

如果说这些东西都出自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之手，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如果，创造这些东西的是一个拥有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记忆与阅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成熟灵魂呢？

千道流垂眸，低声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灵魂究竟经历过多少岁月？他在他原来的世界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能够创造出如此精妙绝学的人，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何叶草长叹一声：“谁知道呢。或许是一个宗师，或许是一个匠神……但不管他曾经是谁，现在他只是唐三。一个被混沌印记缠身，身负蓝银皇与昊天锤血脉，还被你这个家伙强行绑上了反混沌战车的小怪物。”

千道流笑了一下，也无法反驳。

而在这番概括之下，另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脑海。

唐三身体里的修罗神印记。

他之前一直将那股力量归结为某种奇遇，可如果唐三这个异世灵魂的到来本身就是修罗神的手笔呢？那么他体内那缕精纯的修罗神力就能得到最根本的解释。

神明不得干预下界，万物生灭皆有定数。这是千道流成为天使神守护者时就领悟的规则。但是，这条规则约束的究竟是凡人，还是神明本身？若有神明甘愿付出未知的代价，强行拨动命运的丝线，将一个不属于此世的灵魂投下棋盘，又会如何？

千道流表面维持着平静，心里已掀起滔天骇浪。

而想到最后，他眼中出现的是不容动摇的决然：“昨叔，无论他来自哪里，拥有怎样的过去，现在都是对抗混沌的一枚重要棋子，他身上的麻烦我必定要管。”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何叶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既然你打定主意要留这小子，那老头子我也不能干看着。”

他从自己的魂导器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瓶，扔给了千道流。

“这里面有七滴金乌涎，是我还在武魂殿时，用金乌火的本源之气配合数十种仙草炼了十年才炼出来的，本想留给自己以防万一，结果到了这地方清净以后，混沌这杂碎居然一次也没找上门，放着也是浪费。你拿去，每日取一滴，用你的天使神力化开，涂抹在他的百会穴。虽不能根除那混沌印记，但至少可以保那混沌印记三年内不会爆发。而且这其中的精纯阳气也能滋养他那与□□不合的灵魂，让他能更安稳一些。”

千道流接过玉瓶，感受着其中传来的灼热气息，郑重道：“多谢昨叔。”

何叶草摆了摆手：“谢就不必了，还是先想想你自己的问题吧。你这身体最多还能再对抗混沌十年，能撑到给你那宝贝孙女的神考献祭？”

千道流只是淡然一笑，带着旁人无法读懂的释然：“十年，足够了。”

何叶草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那压抑的悲伤与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埋下头，用絮絮叨叨的抱怨来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有你为了生千寻疾留下的创伤……说到千寻疾这小子，当年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小时候多正常一个孩子，长大后怎么就变成了那副德行……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在当教皇？就算再恨你，混沌复苏这种天大的事也会帮你分担吧……”

“他死了。”千道流道。

何叶草的絮叨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满脸惊骇：“死了？！怎么死的？！我是说，谁能害了他？”

千道流表情黯淡，有悲哀，也有自嘲：“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唐晨曾说他是个懦弱的人。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认为，唐晨并不是真正的了解自己。可回首过往，在某些事情上，这个评价或许并不完全有错。

二十三年前，他发现千寻疾竟然丧心病狂地玷污了自己的徒弟时，他虽怒不可遏，有那么一瞬间动了清理门户的杀心，但最终，他选择了默许。

千家的血脉需要延续，天使神的传承不能断绝。他作为时隔六百年被神选中的新一代“圣皿”，诞生下的子嗣本注定开启天使九考，传承天使神位。可千寻疾的性格在成长中发生了无可挽回的扭曲，失去了通过天使九考的资格。千道流需要一个新的、流淌着神圣血脉的后代，来承接这份荣耀与诅咒。

所以，千仞雪出生了。

看着千家数代单传的血脉里终于出现的第一个女孩，千道流竟曾有过一丝侥幸的窃喜，他想，或许这是天使神的另一种恩赐。

直到千寻疾为了彰显威严去挑衅十万年蓝银皇和唐昊，结果重伤惨败，被心中怀怨的比比东乘机吞噬，甚至于，比比东还因此开启了罗刹神考。

他扶持比比东继任教皇，同意了对方的窃国计划，将千仞雪送去天斗皇宫，在将来完成政变后再接回身边，开启天使九考。

桩桩件件，不论是出于大局的无奈，还是源于自身的选择，他最终都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