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情 殇
时光蹉跎了岁月,问流年是否模糊了记忆?
在太学,漫长的寒窗三载,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每当潘岳想到心中的墨菡,他便总会一个人悄然离群,静静地漫步于学院内的亭台、蹊径之间,渺对长空,怅然地哀叹不止……
那年岁末,他从义兄夏侯湛的许昌县府离开后,一路快马去到了谯国的沛王府,也见到了沛王曹纬本人,但他从曹纬口中打探到的消息,却是令他震惊非常又悔恨非常。长兴来此寻墨菡时,墨菡明明就在沛王府,可是阴差阳错,长兴得到了一个错误的消息,而他,则从此永永远远地错过了与墨菡再次相逢的机会。
今日,将是他在太学学习的最后一堂课,也将是他最后一次聆听老师向秀的悉心教诲了。三年来,老师向秀对他一直都是别样的关爱,别样的器重,二人的关系其实早已超越了师徒,亲密得有如知己、恰似父子一般。离别在即,潘岳的内心对这份难得的、浓厚的师生情谊,总不免有些依依难分、恋恋难舍。
“众位学子,三载的时光恰如流水,过的好快呀!今日是我等师生能在一起上的最后一堂课了。此堂课上,我们既不温习《诗经》,也不探讨《尚书》,我想请大家各自发表高论,谈一谈你们对孔圣人的儒家思想以及孔孟之道的看法和理解。”向秀面色颇显庄静地跪坐在他的几案后面,静静地望着他满学堂的弟子们,依然静静地说道,目中的神色总似流淌着一种,难以名状,难以割舍的凝重。
“老……师,我……我认……认为每一种思……想学术都……都是优劣共存的,儒……儒家思想有……有其精……精华的部分,可是糟……糟粕也不少,比如它宣……宣扬以‘仁’为核心,提……提出‘己所不欲勿……勿施于人’,这乃是……它的精华之所……所在。但儒……儒家把‘修身齐家’和……和‘治国平……平天下’混为一……一谈,就显得虚……虚伪了,‘修身齐……家’搞……搞道德至上,的……确有助于使人变……变得高尚,并没有什么虚……虚伪可言,但‘治国平……平天下’若搞道德至上,这虚伪就……就显现出来了,道德败坏也就……就出来了。”左思虽然说话总是结结巴巴,但却异常乐于表现自己,所以自从师生们之间越来越相熟之后,每次回答老师向秀的提问,他都总是喜欢第一个站起身,抢着发言。
“儒学注重‘学’与‘思’的结合,提出‘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和‘温故而知新’等观点,主张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首创私人讲学风气,这乃是儒学的优长之处。”这个站起来发表自己言论的本是欧阳基。
“老师,我认为儒家思想中的‘三纲’理论,强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不完全正确,也是不完全公平的,儒家思想还强调,‘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最后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说,君王不管多么荒唐,作为臣民的我们,就只有忠心的份,绝对不能够进行任何形式的评估,更别说是批判了。这势必会造成一片天昏地暗,君嬉臣愚危家帮,也很容易使得有识却任性之士,平白蒙冤,无辜枉死……”这最后一个起身发表自己看法的便是潘岳,潘岳所讲即他日常所思所想,他不认为,女子就要比男人低贱,所以他把自己深爱的墨菡看得比自己还要重。他不认为,人就一定要分出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所以他一直都视仆人长兴如兄弟。他不认为,做臣子的就一定要绝对服从君上,所以他的言谈话语之中,还一直在暗暗地为嵇康喊冤、鸣不平……
“大家的言论都很一针见血,今日学堂的气氛,令我想起了我与嵇康、阮籍、山涛、刘伶、王戎及阮咸六位友人,昔年间在山阳县的(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的情景。孔圣人的儒家思想还规定,男女之间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要“沿男女不大防”,要防到什么程度呢?防到叔嫂不通问,叔叔见到嫂子不能打招呼。还有“男女授受不亲”,我拿样东西给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就不能亲手接过去,如若是从我的手上亲手拿过去,一不小心就要碰到我的手,就要有非分之想了,所以要用一个托盘接过去。对此,我的朋友阮籍就觉得这太不合理了,有一日他的嫂子要回娘家,他就故意站在门口边上跟嫂子聊天,给别人看,他觉得我就非要不接受你儒家的规定。其间,村上有一个十六岁的卖酒的女孩儿,生的比较美丽,阮籍就天天跑到那家酒馆里面喝酒,坐着看那女孩子,甚至有时候喝醉了,索性还躺着看那个女孩子。卖酒的老板开始也觉得阮籍这个人有点儿怪怪的,但是以后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因为他看出阮籍并没有什么恶意。后来那个女孩子短命死掉了,我的朋友阮籍还特意跑到人家的坟上大哭了一场。”
向秀的话讲到这里后,有意地举目,环视了一下学堂内、这些表情各有不同的、他的弟子们,而后才又接着论述他自己的观点,“阮籍如此的举动,如果放在别人的眼里,肯定会笑他疯癫、不正常,可是我却很能够理解他,一个人生于世间,喜欢欣赏美的事物,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连美都不懂得欣赏了,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阮籍是一个追求精神自由,把精神自由看得非常重要、非常宝贵之人,他不愿意受束缚,不愿意受礼教的束缚,同样也不愿意受成规的束缚。别人认为应该做的,如果不合他的意愿,他就要反,故而他虽然才学过人、聪明睿智无比,最后也只能落得个一生郁郁不得志……老师今日在这里给你们讲我的朋友阮籍的趣事,并非要你们学他,只是想对你们说,人生在世,不改初心便好,但也要时时处处学会保护自己,随遇而安吧,不然,这样的世道恐怕很难容下我等,如若被人视为‘叛逆’,为人所不容,只怕就要大祸临身了!”
这最后一堂课上完之后,潘岳就将告别太学,回返家乡了。刘蕃、左思还有欧阳基,几位与他同窗又同住一个舍馆的朋友加兄弟,也都将各自返乡、赴任,“三载同窗情意坚,不觉分离在眼前,年少光阴容易过,从此天涯多挂牵。”大家一一挥泪话别,只盼他年有缘再次相聚,也好共叙别后各自精彩的时光。
临行时,老师向秀还特意把自己的爱徒潘岳一直送至到太学的门外,并且言简意赅、意蕴深长地再三叮嘱他,一旦踏入仕途,千万要学会婉缓地做人、为官,伴君如伴虎,宦海风浪多,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能够保持着一颗平常心,能站稳于潮头也要能静然于江湖……
而后,向秀还告诉了潘岳一个、令潘岳听闻之后惊喜异常的讯息,那就是,向秀已然打听到了墨菡的弟弟嵇绍的下落,只是令向秀颇感遗憾的是,墨菡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他却依然还是无从知晓。
“老师,弟子多谢您一直把这件事情挂怀在心,今日能够得知嵇绍安然无恙,我已经很高兴了,以后有了机会,我会去看望一下嵇绍的。墨菡她,唉,相信终有一天,我还是能够与她再次相逢的。”
“安仁,勿要伤感,老师还会继续帮你打探墨菡的下落的。此番归家,只怕你探望父母后不久,就要重回洛阳。那贾充本是一个弄臣,又官高爵显,你若在他的幕府中供职,可千万一切都要谨慎从事啊!”原来,临沂侯贾充因为爱惜潘岳之才,早已点名要潘岳从太学学成之后,就可到他的府上任职。向秀因为担心潘岳心底里正义之气太过浓重,耿直之人涉足官场,恐怕就难免要多磨多难,故而别前,他才又蔼言温声地叮嘱了自己的爱徒几句。
司马炎自登基为帝之后,大张旗鼓、四处搞革新,对太学的教育体制也进行了肆意的变革,依照《晋令》规定,考试经过及格者可拜为郎中。晋朝时太学教育体制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朝廷特别为五品以上官僚子弟专设了国子学,形成了贵族与下层士人分途教育,国子学与太学并立的双轨制。在本应最公平的、为家国社稷培养人才的最高学府之内,就把人区分出了高低,评判出了贵贱,门阀制度的森严,阶级等级的分明,封建皇权的至高无上,正可谓是司马炎这个“有道明君”的一大壮举!
潘岳才华济济,人品非凡,又出身官宦儒学世家,三年的学习过程当中,成绩一直都是鲜有能及者,并且和夏侯湛一样,也是以博士弟子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学成回乡,即将赴任洛阳的临沂侯府,可谓人生得意、前途似锦。怎奈相思一缕一直飘飘渺渺、萦绕于心间,寻不到自己心上的墨菡,梦中的红颜,任凭再幻彩多姿的人生,都总似少了那么最最重要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涉足远番为异客,忧心恶水打漂萍。洛阳城内花飞尽,驰过长亭更短亭。
“潘公子,请留步,请留步,潘公子,……”潘岳拜别了老师向秀,和长兴主仆二人刚要跃身上马、启程上路之时,猛然间却听闻到,学院外拥拥簇簇的人群之中,像是有人在高声地呼喊着他。他赶忙牵着马寻声望过去,才见,原来竟是自己义兄夏侯湛的仆人富安,带着一个和他一样满身衙役打扮的少年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富安,你是几时来的洛阳?我的兄长他一向可好?”潘岳热情地和富安打着招呼,寻问、关心着他自己的义兄夏侯湛。
“潘公子,我家公子他……还好,此番就是公子特意打发我前来,看望潘公子的,我家公子得知潘公子近日将要回乡省亲,便命我前来迎请潘公子到许昌一聚。”富安笑语爽朗。
“好啊,当然可以,我本就正想着,顺路去看望一下义兄呢。那我等就一同上路吧。”潘岳欣然答道。
“好的,潘公子。”
话语完毕,潘岳、长兴、富安及那个随行衙役一行四人,便一同打马上路,乘清风、染路尘,径直奔着夏侯湛的许昌县地界疾驰而来。
自从墨菡离开许昌后,花开花落、年华匆匆,转眼间已是两载有余,夏侯湛每日里除了去衙门坐堂,按部就班地处理一些日常公务,判断一些鸡零狗碎、乌七八糟的案子之外,他的生活早就已经变得,恰似一杯融不进任何甜情蜜意的白开水,索然无味。
后园的正房里,住着他的美貌娇妻司马文萱,尽管他在心理上也承认,司马文萱算得上貌美、贤淑,身为堂堂司马氏的公主,对他却一直都是恭顺非常,礼待非常。可夏侯湛却从来都做不到给予其相应的恭顺和礼待,根本就不把这位皇家的女娇娥,放在眼目之中,他的表现,就如他自己一直对墨菡所讲的,除了墨菡,他不会再对任何一个女孩子提起兴趣、动了感情。更何况在他的眼里、心中,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女子可以美过、好过他的墨菡。墨菡狠心地离开他走了,不知道去向何处,他便把这股子怨愤迁怒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司马文萱的身上,他武断地认为是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多事的司马文萱,变向地赶走了他深爱的墨菡,所以,他就再也不去淮南,也从来都不和司马文萱亲近。然而司马文萱常日里所展现出来的情态,也还真如她自己所言那般,她此生只爱夏侯湛一个,哪怕只是每日里仅仅能够看到他,她就会很满足。夏侯湛未曾料到,也想象不出更不能理解,司马文萱贵为当今皇室的公主,居然可以长期忍受他的肆意冷落,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起,耗费着青春的大好时光。
夏侯湛每当想起便会万分悔恨,自己那日在追赶墨菡到达那片树林外面时,没有走进林子里去找寻一下,只是徒然地隔空呼喊了一遍又一遍。他怀疑墨菡当时,应该就是躲藏在那片葱郁的树林之中,所以,他寻墨菡不着,失意万分、痛苦万分地返回县衙后,随即便派遣手下的衙役举着刀斧,把城外十里处的、那片长势茂盛的树木全部都给砍光殆尽了。
墨菡刚刚离开他的那段时日里,夏侯湛也曾把公务委派给副县守文衡暂时代管,而他自己则亲身带着富安一起,驰马去至墨菡的家乡和沛王府,苦苦找寻过墨菡,可是最终,却都是无功而返。墨菡已似云霞隐匿于蓝天,明珠沉睡于水底一般,娇颜远去,只留下淡淡的幽香,无时无刻不在迷醉着夏侯湛那颗苦淡万般的心,迷醉着他平日里无限乏味且又无限空洞的落寞时光。
墨菡的人已然不在许昌了,可是许昌县衙后园里,墨菡寄居过的那间屋子,夏侯湛却一直都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更别说是居住。他吩咐府上的丫环,每天都要把那两间曾经属于墨菡,也必将永远只属于墨菡的屋子,干干净净地打扫一遍,屋里的摆设、布置,也依旧总是保持着墨菡在时的样子。每日晚间从县衙回来后,夏侯湛都会一个人默默地走进这间房中,静静地跪坐在窗边,跪坐在那张墨菡经常于其旁侧读书、抚琴的桌案之畔,静静地回想着他与墨菡在一起时的一重重、一幕幕、一丝丝、一点点的往昔岁月……“美人在时花满堂,至今三载留余香。”不知多少次,也不知多少遍,夏侯湛手捧墨菡给他留下的那封信箴,默念着、诵读着,那溢满了深情的十六字留言。端详着、欣赏着,墨菡那娟娟秀秀、异常美妙的字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夏侯湛为了与墨菡的这份真情却是弹得不轻、恋得不轻,思兮念兮、寸断肝肠……
爱情是神圣的,也是自私的。夏侯湛在把自己深陷于迷茫无措之中时,甚至不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墨菡是否还想着潘岳,去找潘岳了,可他又深知墨菡的为人,又十分确定断然不会。墨菡曾对他说,自己此生注定与红尘无缘,必将孤独终老。那墨菡到底去了哪里呢?人世茫茫、天地茫茫,墨菡又到底在何处安身呢?夏侯湛想到义弟潘岳,今春也该从太学学成,返归故里了,一来他想聊表一下义兄牵挂义弟的情谊,二来也想迂回着从潘岳的口中探问一下,未知他可曾知晓到墨菡的下落,故而他口提面命又嘱咐了再三,才派遣富安代表他,去至太学接迎潘岳前来许昌,兄弟二人也好借机团聚团聚。
潘岳到达许昌时,夏侯湛早已在以前他救下墨菡,初识墨菡之时,带领着墨菡她们几人去到过的那家酒肆之中,等候潘岳,二楼的雅间清静、排场,又便于饮酒、聊天、会客谈心。
“兄长在上,弟安仁这厢有礼了,……”潘岳见到夏侯湛后,依然是规规矩矩、有板有眼地给自己的义兄行了一礼,而后便一把拉住夏侯湛的手,兄长长、兄长短地亲热个不够。
“贤弟免礼,你我弟兄自那日匆忙一聚,又有两载未曾见面了,贤弟是越发的成熟、俊逸了!”夏侯湛的面上也丝毫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他笑着携手潘岳一同在席间落座,长兴和富安两人则各自站在自己主人的身后,看着这两位美如白璧的俊公子推杯换盏、浅斟低酌,听着他们诗书满腹、才气过人的年轻少主,意犹未尽、款款而谈。
“贤弟,愚兄听闻,临沂侯贾充对贤弟颇为赏识,贤弟如此年轻就将进到侯府做事,可谓前途不可限量啊!”夏侯湛举杯看向潘岳。
“兄长夸奖了,弟只希望能尽力做好事情便好,……”潘岳忙举起手中杯盏、谦恭着答道。
“贤弟如今学业有成,又前程辉煌如锦,未知贤弟可否在考虑着成家之事?”夏侯湛醉翁之意不在酒,目光颇有深意地盯向潘岳。
“唉,……”潘岳听闻义兄夏侯湛问起自己的感情之事,不免心下愁肠百转,长叹一声,放下了酒杯,“只是苦于小弟直到今日,也还不曾得知,她到底身在何处啊!”
“看来贤弟是非嵇中散的女儿不娶了?”夏侯湛的面上闪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醋意。
“也许……她只是我命中一个美好的梦,只是这个梦,我却宁愿长久地做下去,不愿意醒来而已!”潘岳话语间一阵莫名的、难以言表的惆怅。
“贤弟、愚兄敬你,你我弟兄今日不醉不归!”潘岳的心情,夏侯湛感同身受。潘岳的痛苦,夏侯湛更痛上几分。所以他不再问潘岳什么了,也不再说话,只顾一个人借酒浇愁愁更愁。
“兄长,弟听闻兄长已然成亲,而且嫂夫人还是皇族的公主,只是因为弟那时正在学院读书,未能前来给兄长道贺,真乃弟之过也,愚弟敬兄长一杯,算是请罪了。”潘岳起身,举杯敬向夏侯湛。
“成亲?公主?哈哈哈,……”此时的夏侯湛已颇有些醉意了,听闻潘岳给他贺喜,不觉阵阵酸楚涌上心怀,顾自一人提杯在手,仰头一阵哈哈苦笑,笑这讥讽的世道,笑这讥讽的人生,更笑他自己这荒谬万般、悲催万般而又讥讽可笑万般的、“莫须有”的婚姻。
“兄长,……”潘岳端起的酒杯停在空中,疑惑重重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向干练潇洒的义兄夏侯湛,不明白今日今时他眼中的的义兄,为何看起来竟会是如此的憔悴、颓废。
“贤弟,愚兄我不胜酒力,恐怕不能再陪贤弟了,贤弟今晚可留宿在这里的客栈之中,房间,愚兄早已派人为你安排妥当,等明晨,明晨愚兄再来为你送行。”
富安搀扶着夏侯湛回了许昌县衙,潘岳虽也稍稍有些头脑发晕,但还不至于像夏侯湛那般步履歪斜、站立不稳。潘岳是个感性又细心的人,今日他面前的义兄夏侯湛,让他有些实在看不明白,他不懂洞房花烛才时隔不久,理应正自陶醉于新婚燕尔之中的、他的义兄,为何看上去竟总是那般得凄凉无助!
这晚的月亮皎洁、明媚,圆圆满满。
潘岳推开客栈二楼的纸窗,遥望着夜空如水、冰轮如镜,对景伤怀,心下不免一片异常的凄冷,他努力地回想着他定格于脑海、心间,墨菡那清丽、绝俗的倩影,却似已有些不再清晰,我已将心付明月,未知明月照何人?
夏侯湛被富安寸步不离地扶持着,回到府上后园时,司马文萱屋里的烛光还依旧亮着,夏侯湛此番也许是真的喝醉了,也许是他忽然间懂得了怜香惜玉,真心实意地想来看看他久违的新娘,挥手示意、吩咐富安回去之后,他竟然身不由己的独自一人,醉意醺醺、晃晃悠悠地不请自到,第一次迈步走进了司马文萱的房中。
司马文萱这时正在两个贴身婢女的帮助下,对镜卸妆。当她隔着珠帘,居然意外地看到,与她成婚已整整两载有余,却从未踏足过她卧房的丈夫夏侯湛,那雄伟俊丽而又倜傥瑰杰的身影,出现在了她外间屋的门口时,她的一颗芳心禁不住“扑通”一下颤动,手上的钗环也蓦然掉在了地上,“采玉,你二人先退下吧,……”
“诺,公主。”两个婢女应了一声,便低头转身退了出去。
司马文萱褪去了珠光,擦拭了粉黛,一头长长的乌发飘逸在身后,明眸善睐、含辞未吐,修长、高挑儿的身形,袅袅婷婷地便站立到了夏侯湛的近前,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孝若,你来了,……”
夏侯湛迷离着一双醉目,恍恍惚惚地端详、打量着自己面前语笑嫣然、貌若芙蓉之初发,对他总是那般含情脉脉的、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良久以后,他好像才终于能够认定,他面前的这个虽称不上倾国,但也绝对算得上倾城的女子,并不是他日思夜想、久久难忘的菡儿。思绪惊醒之时,夏侯湛顿然转身、便要离此而去,却不料早已被司马文萱从身后紧紧地,柔情万千地拥抱住,“孝若,留下来吧!……”
夏侯湛那颗空虚绝望的心,止不住莫名地颤了一下,他转回身来,再次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形如满月、娇艳如玉的秀脸,模糊又清晰,陌生又熟悉,像是他的菡儿在对着他笑,又转而对着他哭……他的心终于又跳动得厉害,他低下头去,吻着她,由轻微到狂热……而他怀中的她,并没有丝毫的羞怯,反而是更加狂热地迎合着他,他疯狂了,一把便抱起了她那早已瘫软如泥的身子,抱上了那张披红挂彩的、莲花并蒂的秀床,解丝带、褪锦袍,缠绵的烛光被他一口吹灭……
司马文萱幸福地享受着她梦寐以求,朝朝暮暮都在默默思念的,这个英俊得无与伦比、如梦似幻般的男人,带给她的心灵和□□上的双重恩泽。甚至连他此时口中、身上,弥漫着的浓重的酒气,在司马文萱闻来,都有如、都变成了,一种奇异的酒香,和室内缭绕的沉香之气交织、缠绕在一起,迷幻幽远,醉得她恍如腾云于天界,飘飘欲仙……
这一夜,她终于了了她此生的夙愿,成了他的女人。而他,那个与她一直都恍如隔世的、惊艳了时光的男人,无疑,也终于成了她命中的另一半……
多情的金乌,早早地便把一缕淡淡的、清凉的晨光,投注在了这间屋外那充满无限惬意的窗口。司马文萱睡意微醒之时,缓缓地转过身来,脸对着脸,静静地、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身边床上,这个令她着魔、令她忘我的男人,“孝若,你醒了,……”
夏侯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觉得头有些莫名的酸痛,睡眼惺忪之际,当他于迷乱茫然之间,终于能够清楚地确定,自己身边躺着的,仅仅穿了轻薄的艳粉色裲裆的女子,本是司马文萱而不是他的菡儿时,他好像才蓦然间、突然明白了一切似的,慌忙拿起自己的衣袍,翻身下床。
“孝若,为何要对我这般冰冷,难道我不值得你爱吗?”司马文萱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继而又滴滴点点地打湿了她那细腻似雪的前胸,也赶忙起身穿衣,再一次从身后紧紧地搂抱住了夏侯湛的腰。
夏侯湛囧着一张俊面,无言以对。
“孝若,你知道吗?我虽成长在皇族,却经常为自己身为女儿身而感到懊恼,我自小就羡慕你们男人,可以驰骋天下,可以到处游学,可我身为小小的女子,虽然习文又练武,却只能每日独处闺中,与花儿作伴、与鸟儿交谈……那一年,我缠着哥哥非要他带我去至朝廷的最高学府、洛阳的太学长长见识,哥哥他因拗不过我,便让我女扮男装,跟随着他去了一次太学。而也就是那一次的太学之行,我无意之中见到了你,就仿佛见到了我生命中无尽的阳光一般,从此,我便深深地爱上了你……我告诉母亲和哥哥,我此生,要么终身不嫁,要么,就嫁你夏侯湛为妻,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我都无怨无悔……”
夏侯湛安静地听着、安静地回想着,但他的记忆之中,却无论怎样,都还是丝毫也搜索不到有关司马文萱的任何印记,“昨晚,昨晚是我对不住你,我,我该走了,……”
夏侯湛想要挣脱掉司马文萱,却被她一双柔荑软臂抱得更紧了,“孝若,难道你连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嘛?我可是你的妻子呀!”
“你松手,我该走了,……”夏侯湛伸出手去,使劲儿地掰扯开了、司马文萱纠缠在他腰间的嫩白双臂。
“孝若,菡儿是谁呀?……”夏侯湛双脚刚要迈出门去,却被司马文萱一句话问得,定在了原地。
夏侯湛怔怔地站在原地多时,怔怔地沉思浮想了多时,可是最终,他却还是连半个字都没有吐露给司马文萱。
“孝若,你今晚还会再来看我吗?”司马文萱桃腮杏眼、飞雨逐花,倏然间便腾起一团轻红的雨雾。朱唇婉转,细语缠绵,期待着她自己能够收获一份肯定的回答。
夏侯湛回过头来,用一种矛盾中略带嫌弃的眼神,看了一眼他身后柔美万分且又娇媚万分的司马文萱,却仍旧还是闭口不答一言半语,就头也不回地,闷闷地走了、离开了。不知他以后的日子里,还将会在何时,才能够再次光顾一下司马文萱的魅惑温柔乡。
司马文萱酸苦无限的泪水不停地流着,流得整个心都被淹浸得再也没有了一丝一点的知觉,但她流着泪的目光,尽管雨雾迷蒙,却还是一直恋恋难舍地追随着夏侯湛,追随着那个令她难以攀折、难以俘获,总觉遥不可及的、毅然远去的身影,……
“智者乐山山如画,仁者乐水水无涯。从从容容一杯酒,平平淡淡一杯茶。”智者乎?仁者乎?一个人生于凡尘,恐怕就难免被凡尘的俗事所累,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美人又岂易过英雄关?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能坦然洒脱地闯过一个“情”关的,试问,又有几人?有几人能够做到轻挥衣袖、淡然回眸、潇潇洒洒、飘然脱尘,不带走一片云彩!
……
潘岳走了,回了琅琊家里,忧伤满怀、忧郁满面……夏侯湛依然还是把他的义弟一直送至到许昌城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拱手回马而归,同样也是满怀的忧伤,满面的忧郁……
独在异乡求学的儿子潘岳,学成而归,并且又颇为锦上添花、好上加好的,被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临沂侯贾充,主动聘为府上幕僚,这可是完全合乎而又完全出乎潘岳的父亲——琅琊太守潘芘的臆度和猜想的。但是不管怎样,这都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故而,今日的太守府里,花儿含笑挽翠柳,池水清流逐余晖。阖府人等个个兴高采烈、欢天喜地,一直都在忙来忙去地打扫庭院,清洁回廊,布置华美的房间,准备丰盛的宴席,为大家心中前途无量的美公子潘岳,接风洗尘。
潘岳披着一身霞彩夕照迈步走进府门时,看到母亲依旧还是喜泪难抑地,带着两个弟弟潘豹和潘据,正站在大门以内望穿秋水、盼儿归来。十三岁的大弟弟潘豹,已然长成了像哥哥一般的如花少年,比起前两年时要安静、懂事了很多。九岁的小弟弟潘据,则依然还是童心未泯,蹿着、跳着的稚嫩、顽皮。见到久未谋面的至亲骨肉,潘岳的心情当然也是激动万分、怡悦万分的。此次归家,潘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保持着一种不苟言笑、威然、冷严之态的父亲,竟然也加入到了等待他、欢迎他的队伍之中,于母亲身畔静然而立,微笑满面、慈祥满面地看着他。
“安仁,你可算是回来了,真是想死母亲了,这次,一定要在家中多住些日子,再回返洛阳的临沂侯府。”家宴的席间,邢氏夫人一边亲自起身,给自己心肝似的儿子添饭夹菜,一边还口不住声地竟自寻长问短,要求儿子此番一定要在家中多多住些时日,才可再次离开。
“母亲,儿一定谨遵母亲之命,在家中多陪陪父亲和母亲!”潘岳停箸举目、真心诚意地回答言道。
“安仁,母亲听闻,你在太学结交下了许多朋友,还与一个唤作夏侯湛的公子结为了异姓兄弟。这很好啊,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儿本就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
“母亲,孩儿的几个同窗室友都与儿交情深厚,尤其是儿的这位义兄夏侯湛,他本是当年征西将军夏侯渊的曾孙,文武全才,又颇重情义,且早在两年之前就已被朝廷加封为许昌县守,治理地方颇有些建树。儿那次在太学病重之际,都是义兄他亲自请郎中,煎汤熬药的照顾孩儿我。”潘岳每当向父母描述起自己的义兄夏侯湛时,便总是眉飞色舞,满口都是溢美之词。
“是啊,我儿能拜得一位这样的义兄,也真是好福气呢,听长兴讲,那夏侯公子生的,也是世间少有的英武,他们夏侯家本是豪门望族,世袭爵位,我儿以后有这样的义兄帮衬着,可真是如虎添翼呢!只是安仁哪,你那次因为墨菡小姐生了那么重的病,且又是一人孤身在外,母亲在家中闻知后,不知有多担心你呢!”
听到母亲提起墨菡,潘岳的心只倏忽之间就蓦然一阵酸楚满怀,任凭再美味、再可口的佳肴,都突然间变得滋味全无,香意尽失,再也难以下咽,“母亲,儿我吃好了,想先回房休息一下,恕儿就不再奉陪父亲母亲了。”潘岳淡淡地说完后,便淡淡地先行离桌,独自一人穿过回廊,绕过曲径,闷悠悠、意倦倦地,回了他自己西面庭园中的卧房。
邢氏夫人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引起了儿子的伤心事,转过头来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潘芘则冲她递了个眼色、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碍的,言说到,先且让儿子独自静一静,等过会儿吃罢了饭,再去看看儿子,多劝说劝说他,也就没事了。
潘岳回到自己的屋中后,神思倦怠无限、表情茫然无限地,跪坐在了窗下的桌案旁,从怀间掏出那年金秋,墨菡秋波婉转、粉面含情、羞羞答答递到他手上的,那块用以定情的兰花绢帕……自从那之后的次年春季,他去谯国的大牢,探望过墨菡之后,一别四载,他就再也寻不到墨菡的芳踪,打听不到有关墨菡的任何、哪怕再微乎其微的信息了……关山万里、天涯茫茫,墨菡她到底去了哪里?
从义兄夏侯湛的许昌县府离开后,潘岳带着仆人长兴迫不及待地便绕道数百里地的路途,赶去看望了墨菡的弟弟嵇绍一次,可从那收养嵇绍,与嵇□□前熟而又熟、好而又好的友人口中,却还是丝毫也追寻不到有关墨菡去向的任何讯息!
潘岳失意、落寞而又愁苦无限的点点清泪,似静谧的夏夜里,“滴滴答答”滴打在青翠芭蕉上的细雨绵绵,无声无息地浸润了那方洁白的绢帕,浸润了绢帕上那朵嫩绿色的、栩栩如真的兰花。心内止不住声声探问昔日的红颜,“墨菡,难道你把潘岳给忘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来我的家中寻我、找我、依靠我?”
静寂朦胧、夜云暗淡的窗外,草色遥看,晚风低沉,花影斑驳映烟杪,万籁无声天际空。
“安仁,你休息了吗?母亲想进来看看你。”潘岳就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形与影相互慰藉,在屋中窗下默然无意地独饮忧苦、独遣伤怀,不知不觉间,便已进入了昏昏的人定时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门外果然又如他所料、所想,所期盼的那般,飘来了母亲那关切而又蔼然的声音,如春风化雨,如雪天送炭。
“母亲,母亲如何还没歇息?儿我……挺好的。”潘岳起身打开了房门,心滚热潮,面含感恩。
“安仁哪,母亲知道晚饭席间,自己无意之中的一句话,又惹得你伤心难过了,母亲不放心你,特意过来看看你。安仁,不是母亲心狠无情,不讲道理,听母亲一句劝,你就放下与墨菡小姐的这份感情吧。整整四年了,墨菡小姐音信全无,看来你们两个,终归还是有缘无分哪!”邢氏夫人迈步进到屋中后,并没有落座在一旁,而是静静地站立在窗边,她自己儿子的身畔,望着儿子那张极致完美却总是盈满愁苦的侧颜,暖心暖语地宽慰着、劝说着。
“母亲,可儿我就是忘不了她!”潘岳的眼眸之中,依然还在溢荡着一种无法释怀的坚定。
“安仁,这感情之事,真的是要讲求缘分的,有缘又有分,才能成夫妻。”
“母亲,您已然劳累了一整日了,就早些回去歇息吧,莫要再为儿我操心了,……”潘岳话语说完,便神色漠然万般地又回坐到了窗下的桌案旁,抬头仰望着窗上细纱间,那飘飘摆摆的风形枝影,那凌乱在窗纱上的凄白的月光,表情淡漠不再言语。
“安仁,……”邢氏夫人还想再继续劝说自己的儿子几句,但看着儿子满面的倦意,满脸的怅然,她也就只好缄住了口,敛住了心,因为她心知肚明,即便此刻,她有千言万语的金石之言,充斥进儿子的耳间,儿子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应和改变。于是,她也就只得怀揣着“无奈”,放下所有,连声叮嘱了儿子几句“要好好休息,勿要多思多念”。之后,才默然无意地轻叹一声,转回身去,慢步出门,在丫环柳烟和幻雪的陪伴下,回到了她和潘芘夫妇俩所住的楼阁——轩雅阁。
轩雅阁内,偶烛施明、祥和温煦,潘芘此时也看似正有心事在怀,已踌躇在室内许久了。
“你看安仁他,还是忘不了那嵇康的女儿吗?”邢氏夫人刚刚走上楼堂,迈步进到屋里,她的丈夫潘芘就单刀直入地,直接切入正题。
“是的,他还是那样,看来我们想要让儿子另娶她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邢氏夫人面带愁容、声音淡淡。
“唉,可是前些时候,我再次见到杨肇大人时,他还又特意对我言及此事,人家的女儿待字闺中,已然十八、九岁了,咱家安仁也过了弱冠之年,是该迎娶的时候了!”
“可安仁他……老爷,安仁他可是个死心眼儿,强扭的瓜,不甜,到时候安仁若是慢待了人家,咱们可不好收场啊!”邢氏夫人话粗礼不粗,满面一副一策难出的表情。
“你方才可曾对他提及过,我早就为他定下亲事之事?”
“没有,我怕儿子接受不了,一口拒绝,故而,就没敢对他言讲。”
“唉,你呀,就是这样的优柔寡断,不管怎样,我们总要给人家杨肇大人一个交代吧?依我看这门亲事,做肯定是要做的,只是安仁这边,多劝劝他就行了吗。反正那嵇康的女儿,不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安仁也不能总是为了她,而白白地耽误着自己呀!”
“可是……唉,老爷,我真的舍不得看到儿子难过!”邢氏夫人话到此处,眼眶间微红渐起,慢慢地开始有些湿润了。
“你呀,就是平日里太娇惯自己的儿子了,男人大丈夫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总是这样沉溺于儿女私情,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大事情来?”
“老爷,我看这件事情,要说还是你自己去说吧,我只管帮着你劝儿子就好了。”
“那好吧,就明日,明日等我回府后,你叫他单独到厅堂来见我,我明着对他言讲,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