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一道青石板,溪月敲响了白守医馆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看着不过三十的年轻女子探出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请问是白大夫吗?”溪月礼貌地问道。
白大夫没点头,反问:“你是?”
“我是淼州佳家之女佳溪月,有事来找您。”
“我这是医馆,要说事去衙门。”
女子正要冷漠关门,被溪月一只手拦住了。
“白大夫可以对我不感兴趣,但应当不会对布政使李大人的妻子花先朝送给您的花灯不感兴趣吧?”
女子骤然愣住了。溪月伸出一只手,柳青便把一直提着的东西放到她手中。那是一盏琉璃花灯,在青色的天色里,焕发出蜜糖色的暖光,显得玲珑剔透。
“……你从哪里得到的?”
溪月没有接话。女子静默了一会,让开了入口:“进来坐吧。”
医馆中弥漫着一股经久的药香。一张木桌上放着捣药工具,边上散落着一些药粉,显然是方才有人在此捣药。
溪月把琉璃花灯放到桌上。白大夫也没有接过去,只是出神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说吧,你想要什么。”
溪月有些诧异:“您不再问我些问题吗……不怕这花灯是假造的?”
其实这花灯真是假造的。说起来溪月就有些心虚,但是她也没有办法,这是撬开白大夫心门必须要做的。
况且,她也是挑了顶好的琉璃,再从黑市花了大价钱买下这灯的图画,请人来摹铸的。
“即便是假造的,但真的已经丢失,这假的却能以假乱真……那么,是真是假,又有何妨呢。”
“谢谢。”溪月真心实意地说道。
“白大夫,我希望你能帮我传信给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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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今日门房交给我一封匿名的书信。”
花先朝一边给布政使李门捏着肩膀,一边从一旁的置物架上将信递给他。
“我看了,是需要给您过目的。”
李门打开信,只扫了两三眼就皱起了眉。
“……近闻您为贪墨案一事苦恼。我私下见到杨知府之子与按察使之女私会,似是密谋对您不利之事。他们常会于金橘寺,每月上、中、下旬的第三日……”
这岂不是在说,杨知府与他的政敌白家勾结,要拿贪墨案一事来陷害他?
李门心中生起惊涛骇浪,但表面未动声色:“夫人,你不知这封信来源何处吗?”
“不知。”花先朝的脸色也不见波澜,自如地回答道。
李门垂眸。近期京城有些不太平,几位官员因贪墨落马了。谁也说不清他们是真贪还是假贪了,贪的度又是否值得那样的惩罚,但对于李门这种不站队的官员来说,任何风声都值得警惕。
思及此,他站起身,重新穿戴好外袍。
“我出去一趟。”
与此同时,杨演心刚行至金橘寺,正从马车上下来。
这寺庙位于锦安与大其的交界地,因附近居民较少,因此香火也不算旺。奈何他前世的妾,白娟秀喜欢此庙,他便也来过几次。
佳溪月的书信是三日前送到杨府的,说要今日约出来一叙,他答应了。自从那次与溪月在外闲逛遭遇歹徒,已经过去了十日,但这十日却发生了很多的事。
首先便是,父亲不许他与白娟秀再私下往来了,问及因由却也怎么都不肯说。其次,他想要再次向佳家提亲,一直赞成的父亲也驳回了,还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别来烦我!佳家你也别去,你坐家里念书,考个举人才是正经事!”
没办法,杨演心两个美人都见不得,甚至还被限制了出行,郁闷极了。好不容易有了私会的机会,他自然要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拾级而上,杨演心先走到这寺庙的大殿正中,朝里头的观音像拜了拜。他观察了一圈四周,有些提心吊胆会碰到熟悉的身影——
因为白娟秀会在每旬的第三天来金橘寺,为白家烧香祈福。算算日子,正好也是今天。
“少爷,不是去偏殿吗?”
香火虽不算多,但也零零散散有人行走。杨演心在正殿待了一会后,听见小厮这般说,撇了撇嘴。
“走。”
即便说担心碰到白娟秀,但真的没碰到了,杨演心还有些失望。
他慢慢绕过那巨大的观音像,出了门后径自朝无人处走去。天已经逐渐暗下来了,路过一间房,里头还传出来喧嚣声,似是僧人在用晚饭。
越行越偏,连灯火也零星起来,直至走到一片落叶无人扫的殿门前方,杨演心才看到那溪月书信中提到过的三个大字:无月殿。
看着头顶如盖般的枝叶,杨演心冷哼一声:“此处倒真是连月光也照不进来。”
虽说是私会,但此处未免也太过隐蔽了吧?
微风逐渐拂过,有沙沙声响起,除此之外万籁俱寂,静得杨演心心中有些发慌。
今日他没带护卫,此处黑不溜秋的,不会蹿出个什么刺客吧。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身后不远处,有脚踩树叶的声音响起。他一喜,急忙转过身去,看到来人却愣住了:“娟秀?”
“杨公子!”
白娟秀却很高兴,仿佛料到他在此处似的,直直地走过来就想靠进他怀里,却被他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怎么了,如此久未见,你竟是一点也不思念我吗?”
“……我自然是思念你的。”杨演心把疑惑的话语吞回了肚子里。白娟秀似乎来此处就是见他的,可他却不能说,自己是约了别的女子在此见面。不然,岂不是惹得对方吃醋?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见殿门前恰好有一处石像可以遮掩,便拉着白娟秀躲到了后头去。
两人眉来眼去地亲热了一会后,白娟秀问道:“公子,却不知你为何近日不直接来找我,要这样隐蔽与我见面?”
“我被父亲限制出行……”
杨演心说话间,并未注意到,月光下有两个阴影,正放缓了脚步走到无月殿前,未踩动一片落叶。
“是不是因为我父亲找你父亲发难了?唉,他也是,明知杨知府是哪边的,却还要来为难你家……”
“不过,你可知你父亲如何抉择了?”
杨演心是个聪明人,虽然父亲未与他说全,但他早跟管家也打听过,结合白娟秀这话更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怀抱里的温香暖玉正抬起头来,美眸中含着期盼,杨演心便心神荡漾起来。他眼珠子一转,管父亲如何抉择的呢,他先哄了美人高兴,到时再嘱咐她不要乱说便是!
“父亲……自然是向着你白家的,娟秀。”
李门刚走到那石像后面,便听见这么一句!他脸色骤然一变,但依旧屏息听着,未出声。
“当真?”女子的声音响起。
“当真……父亲亲口与我说的。”
李门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好你个杨知府……竟然野心这么大!
先前,对方请到了一位早已退隐、多年前声名大噪的曲师,唱了他最爱的一折游园惊梦,彻底切中了他迷恋昆曲的爱好。此爱好十分隐蔽,那杨捷打听到了也是他的本事,李门便同意将他纳进麾下。
而近几日,刚听闻白家想拿贪墨案说事的风声时,李门还和此人商量,想把事情压下去,实在不行就都让淼州府里那通判揽过去。但当时杨捷支支吾吾的,不立刻道谢,他便觉得奇怪,谁承想是存了这等阴狠心思!
石像那头,因杨演心的话哄了白娟秀高兴,她正主动贴过去与男子亲近。
即便理智上知晓溪月可能很快会到,杨演心在行动上却照单全收,甚至产生了一种会被发现的隐秘兴奋。
前世都成亲三年了,佳溪月还因为他纳妾而痛苦。这一世,在她如此迷恋自己的时候,发现他仍有其他女人,佳溪月又会有多难受?
在想象中获得了更多的快慰,杨演心把白娟秀搂得愈发紧了。正当他完全沉醉于这种亲密无间的氛围时,一道“惊雷”般的声音突然落下,震响了这寂静的夜!
“敢问令尊,是淼州知府,杨捷否?”
杨演心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转过头去,确认来人是谁时,整张脸都扭曲了。
“你……你……”
惊惧交加间,他像被一把刀架住了脖子,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
佳府内。
“姐姐,你猜现在金橘寺的戏演到哪里了?”
溪月抿嘴笑:“溪水也对看戏很感兴趣嘛。”
“那是自然咯。”溪水吐了吐舌头。
溪水偶尔流露出一些前世遭遇意外后再也没有过的活泼模样,让溪月感到很高兴。
“对了,姐姐,我还好奇。”
“你是怎么用一盏琉璃花灯,就让白大夫心甘情愿地劝说白家去威胁杨知府,又让她为你给布政使送信?”
溪月望着手中的茶水,陷入了回忆。
白大夫,名白先潮,与布政使家夫人花先朝有故,据说还是交情匪浅的关系。后来花先朝嫁入李家,而李家又素来与白家不合,在家人的逼迫下,白先潮就与花先朝用十分激烈的方式断绝了往来。
这都是前世获知的消息。据说白大夫十分想念花夫人,但不再联系了。她如今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琉璃花灯,因为那是花先朝喜爱的玩意。花曾经送过白一盏,可惜白后来在辗转中弄丢了。
而溪月叫人造的这一盏,正是按着当初花先朝送给白大夫的礼物来摹的。她也是前世与李家人结识之后,在花先朝那儿听到过两人的故事。花夫人的屋里摆着的那盏花灯,据说与她送给白大夫的一模一样,俱用了昔年一块价值不菲的上好琉璃去雕琢。
那两人分明就是还有情谊,渴望前缘再续,若行事隐秘些完全有机会。然而,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人怕自己过激的断交举动已经伤透对方的心,另一人则认为自己遭到了厌弃。谁都没有迈出脚步来。
“这会不会成为她们重新往来的机会呢?”溪水问。
“……我倒是很希望的。毕竟以前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替她们遗憾了。”溪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