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守卫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顾停云心脏微微一缩,但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她沉默地跟上,脚步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们穿过错综复杂的通道,越往上走,周围的环境越发“精致”,石壁被粗略打磨过,火把的油脂气味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冽的、混合着某种香料的气息,冲淡了始终萦绕不去的血腥与甜腻花香。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黑铁木门前。守卫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更浓郁的冷香扑面而来。
门内的空间不算特别宽敞,但陈设与地牢、石窟判若两个世界。四壁挂着暗色织毯,地面铺着兽皮,角落的青铜兽首香炉吐出袅袅青烟。这里没有窗户,照明来自墙壁上镶嵌的几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珠子,让一切显得既奢华又压抑。
谢无赦就坐在一张宽大的石椅上,身披一件玄色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颜色深沉的玉佩,指尖摩挲着玉上的纹路。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玉佩上。
带路的守卫躬身行礼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石室内只剩下两人。
顾停云站在房间中央,身上的汗味、血腥味与这里的冷香格格不入。她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睑,看着脚下柔软的兽皮地毯,等待着。
沉默在弥漫,只有香炉青烟袅袅上升的细微声响。
过了不知多久,谢无赦才仿佛终于从玉佩上收回心神,抬眸看向她。他的目光依旧那样,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打量。
“考核,怎么样了?”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关切,仿佛只是询问一把刀磨得是否锋利。
顾停云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最初那份强装镇定的痕迹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种被磨砺后的空白与沉寂。
“还活着。”她回答,声音有些沙哑,同样听不出情绪。
谢无赦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对这个答案的一种……认可。
“严锋说,你学得很快。”他陈述道,指尖的玉佩停止了转动,“他说你有一双不错的眼睛,杀人时,心里是空的。”
顾停云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在谢无赦面前,任何辩解或表态都显得多余且可笑。
“空,是好事。”谢无赦将玉佩随手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容器空了,才能装下更有用的东西。比如,仇恨,比如,杀戮的本能。”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很多,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那股冷香混合着他身上无形的压迫感,让顾停云的脊背下意识地绷紧,但她没有后退。
谢无赦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手臂上那道新鲜的擦伤。
顾停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疼痛,而是因屈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承受着这如同抚摸器物般的触碰。
“看来还不够。”谢无赦收回手,指尖沾上了一点殷红,他垂眸看了看,语气淡漠,“这点伤,还会让你产生‘痛’的感觉。真正的空,是连痛觉都沦为衡量生死的工具,而非需要忍耐的苦难。”
他转身走回石椅坐下,重新拿起那枚玉佩。
“记住,你活着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一件合格的工具。工具不需要感情,不需要恐惧,甚至不需要‘自我’。”他抬起眼,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已经看穿了她心底那片刚刚凝结的、坚硬的黑暗。
“下去吧。下次见我时,希望你能让我看到,‘容器’,彻底清空的样子。”
顾停云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是。”
她应了一声,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那扇黑铁木门。直到石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冷香和目光,她才允许自己深吸了一口通道里浑浊却真实的空气。
工具?
她握紧了袖中那柄锈匕首,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达心底。
谢无赦,你会看到一件什么样的“工具”的。
一件……最终会反噬其主的工具。
接下来的日子,训练变得更加残酷。
严锋口中的“活着”,不再仅仅是杀死面前的敌人,还包括如何在毒物弥漫的环境中求生,如何识别最简单的陷阱,如何在长达数日的饥饿与干渴中保持最低限度的战斗力。
顾停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让她活下去的知识与技能。她的匕首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冷,那晚石室中经历的情绪风暴仿佛真的被淬炼成了某种坚不可摧的内核,让她即使在最血腥的对抗中,也能保持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然而,这种“平静”在某个训练日的傍晚被打破了。
严锋带着一个女子走来。那女子穿着一身利落的暗青色劲装,身量高挑,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秀却毫无表情的脸。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但一双眼睛却如同古井,幽深得不见底,目光扫过时,带着一种精准的、评估器物般的审视。
“顾停云。”严锋点了她的名字,语气一如既往的冷硬,“从今天起,由刃棠负责你的‘精训’。她的话,就是命令。”
名叫刃棠的女子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对顾停云道:“跟我来。”
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严锋的金石质感,也没有谢无赦的冰冷压迫,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顾停云沉默地跟上,心中疑窦丛生。为何单独训练她?这个刃棠又是什么人?
刃棠将她带离了喧闹的主训练场,进入石窟深处一个更为僻静、狭小的分叉洞穴。这里只有几支火把照明,地面中央铺着一块磨损严重的毡垫,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味。
“主人认为,你的‘天赋’值得进一步挖掘。”刃棠开门见山,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但“天赋”二字从她口中说出,不带丝毫褒义,更像在陈述一个待验证的数据。“我的任务,是在最短时间内,将你这块粗坯,打磨成能用的利刃。”
所谓的“精训”,是地狱的延伸。
刃棠的训练方式与严锋截然不同。严锋追求大开大合、一击致命的效率,而刃棠则专注于细节的极致折磨。
她会要求顾停云保持一个突刺的姿势长达一个时辰,稍有颤抖便是毫不留情的一记闷棍。她会蒙上顾停云的眼睛,让她仅凭风声和杀气来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直到她浑身青紫,听觉和直觉被逼迫到极限。她还会讲解人体最脆弱、最痛苦的部位,并非为了快速致死,而是为了……制控与折磨。
“杀人,是最简单的。”刃棠在一次讲解分筋错骨的手法时,平淡地说,“让一个人生不如死,或者在他同伴面前一点点碾碎他的意志,有时比死亡更有价值。这是工具应有的‘延展性’。”
顾停云在一次次的精疲力竭和□□痛苦中,清晰地感受到——刃棠不是在培养一个杀手,而是在雕琢一件多功能、且完全顺从的凶器。而指派这一切的,只能是谢无赦。
他为何对她如此“特殊关照”?仅仅是因为那点所谓的“天赋”?
深夜,当其他幸存者如同死狗般瘫倒在集体牢房的草堆上,在鼾声和梦呓中短暂逃离现实时,顾停云却被单独的脚步声惊醒。
牢门被打开,进来的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刃棠。
“起来。”
顾停云依言起身,肌肉因白天的超负荷训练而酸痛不已。
她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不是训练场,也不是谢无赦那间奢华的房间,而是一间弥漫着浓郁药味的石室。石室中央,是一个墨黑色的药浴桶,桶内液体翻滚,冒着灰绿色的气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
“进去。”刃棠命令道,“这是主人特意为你准备的药浴,能淬炼筋骨,加速恢复,缓解‘烬池’与精神试炼留下的隐患。”
顾停云看着那桶颜色诡异、气味刺鼻的药液,心中警铃大作。缓解隐患?谢无赦会有如此好心?
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褪下破烂的衣物,踏入药桶。
“呃!”
剧烈的刺痛感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钻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骨头缝里,又像是被灼热的蚂蚁啃噬。这痛苦远比“烬池”更尖锐,更集中。她咬紧牙关,才没有痛呼出声。
刃棠就站在桶边,冷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记录着她身体的每一丝颤抖和肌肉的痉挛变化。
“忍住。这是你必须承受的。”刃棠的声音毫无波澜,“主人的资源,从不浪费在无用之人身上。”
药浴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当顾停云几乎虚脱地被允许出来时,她感觉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但一种奇异的轻盈感和隐隐增强的力量,又确实在四肢百骸中流转。代价是如同被剥掉一层皮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样的“特殊待遇”接踵而至。
有时是更精良(但依旧带着血腥气)的武器,有时是额外分配的、据说能增强体质的古怪食物,有时是深夜突然的精神试炼加强版——那地面上的暗红图案似乎更加复杂,涌入脑海的力量也更加狂暴,每一次都让她在崩溃的边缘挣扎求生。
所有这些“优待”,都通过刃棠的手,精准地施加在顾停云身上。
刃棠就像谢无赦延伸出来的触手,冷静、高效地执行着他对顾停云的“锻造”计划。她不多言,不解释,只是观察,记录,并确保每一分“投入”都能在顾停云身上看到相应的“产出”。
顾停云终于明白了。
谢无赦并非疑心重,而是他根本就不会信任任何人。他对她的“特殊”,源于一种极致的掌控欲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好奇。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性,于是便将她单独拎出来,投入更多的资源,施加更极端的压力,想看看这块材料究竟能被塑造成什么样子。他想看看,这朵云最终会被淬炼成何等模样的“兵器”。
他想亲眼见证,一个灵魂被彻底扭曲、重塑的全过程。这对他而言,或许比单纯的杀戮,更有趣。
一次药浴后,顾停云因极致的痛苦和虚弱而伏在桶边剧烈喘息时,刃棠一边记录,一边淡淡地说了一句:
“主人很少对新人投入如此多的‘关注’。你很幸运,也很不幸。”
顾停云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向刃棠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幸运?不幸?
她艰难地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不,这既不是幸运,也不是不幸。
这是战争。
一场发生在她身体与灵魂深处,与谢无赦的意志无声博弈的战争。
他投入资源锤炼她,她就将这些资源——无论是痛苦还是力量,尽数吞下,化为己用。
他想看她扭曲,她偏要在扭曲中保持清醒。
他想将她铸成只听命于他的利刃,她却要在锋刃之内,藏匿一颗永不屈服的反骨。
刃棠合上记录簿,看着她眼中那抹即便在极致痛苦中也未曾熄灭的幽暗火光,依旧没什么表情。
“休息一个时辰。之后进行夜间潜行训练。”
顾停云闭上眼,将翻涌的气血压回胸腔。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