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昱兄,请留步!”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明昱回头,见来人疾步上前,展颜道:“原是炎平兄,别来无恙!”
炎平略整衣袍,含笑见礼:“闻兄近日喜得麟儿,可喜可贺。”
明昱心中痛快,大笑一声:“弥月之喜,炎平兄定要前来大庭氏共饮!”
“听闻兄为令郎设宴百日,待我前去,只怕小公子已近周岁?”
“人生得意几回逢,便为吾儿庆至旬岁,何妨?”
“哎,明昱兄带着万贯家财入赘大庭氏,可真是他大庭氏之幸!”
这话即刻引起明昱身边一个中年人的不悦。
“我大庭氏即便没落,也非你朱襄氏可嬉笑之辈。”
“叔父,炎平兄并无他意。”明昱说着给了那炎平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此乃嫉妒罢了!”
炎平心知说错话,歉意道:“是炎平失礼,还望兄长见谅!”
“无妨!今日难得一聚,我二人定要喝上百盅。”
“好,不醉不休!”
炎平不顾那位叔父的怒视,跟着明昱一同行去。
此时,高阳等人正在一处平坦的阔地上休整。
“俊公子走累了,要休息,你们去叫那几人滚开。”
说话之是一个神情凶戾的国字脸男人,几颗门牙黢黑,他对着身后的小跟班喊道。
这人口中的俊公子,一袭红色披风,金色的虎纹点缀其上,皮肤如白莲,熠熠发光,本一俊俏儿郎,却似弱柳扶风,于人群之后背手而来。
“我们俊公子要在此处歇息,你们这些人,给我走开,别污了这地儿。”
小六迎着那人的目光,见周围无其他旁人,才知他说得是自己,心中没好气。
小瞎子闻言先揶揄起来,他可擅长此事。
“小六哥,你可听过一词,叫屁大包天?”
“你可别蒙我,叫胆大包天吧!”
“这块地这么大,有人却要让我等起开才坐得下,不是屁大包天,是什么?”
“那你说他们究竟是胆子大,还是□□儿大?”
二人说话,笑得前仰后合。
“大统领,他好像在骂我们!”小跟班怀疑道。
小瞎子立即接嘴:“我是在骂人,但我可没骂你们!”
小根本突然机灵起来:“他骂我们不是人。”
“狗仗人势!”小瞎子小声嘟囔着。
听到这个声音,那位俊公子从人群中走出,径直向小瞎子的方向而去。
小瞎子嗅了嗅,刹那间,他的手在身后暗暗握紧,仍是装出一副镇定模样。
“你个兔崽子,老子要他们滚。”那统领大声呼道,“不用跟他们客气,动手。”
小跟班领了旨意,随即跑过去,操起架势:“你们快滚,我家俊公子,可是这九州第一神族,方雷氏少主。你们得罪不起。”
小瞎子听到方雷氏三字,先前强装的镇定被完全击碎。
高阳注意到他的神情,向对方确认道:“你们是方雷氏?”
“是又如何?”来人见高阳气韵不凡,竟有些怯生。
高阳再次看向小瞎子,心知此中必有纠葛,但细由不知,在小六要回话时主动站出身回那人道:“你说你等是九州第一神族?何时封的?何人封的?西陵氏点头了吗?”
一连三个问题,语带锋芒,与平时温和雅言的风格全然不同,小六心觉有异没再说话,站到了高阳身后。
路过的其他氏族子弟闻言,纷纷侧目看向此处,窃窃私语。
“方雷氏前些日子才屠了上百人的氏族,惹他们不是找死?”
“可不是?从迷雾山到蜀山顺手就灭了一门,那个小族之人的尸骨都没人敢收……”
高阳早从老瞎子处知晓此事,此刻更不留情面,扬声道:
“这里还是西陵氏地盘,非其他小族可比,若你方雷氏不怕与西陵氏交恶,尽管在此逞威。不过我看这地窄仄,会委屈诸位。不如我们辛苦些,现挖几个坑,请诸位躺得宽敞些,如何?若还嫌冷,多盖几抔土,管够。”
“大胆,你想把我家公子埋了!”
听到小跟班一本正经地道出,众人又是一阵窃笑。
俊公子身边站着一中年男子,时人称之为“书手”,是专为各族记史立传、歌功颂德之人。
这人的脸看起来憨呆,眼珠却滑溜得很,他一手持竹简,一手笔走龙蛇,口中念念有词。
“今,霜雪漫漫,冷风萧萧,于相公岭一野,少主遇恶民挑衅,口出匪言。”
被围在中央的俊公子始终默然。
许久后他才踱步到人前,目光穿过高阳等人,直接落到了小瞎子身上,就像在看一只笼中囚鸟。
“你,没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说话之人的声音带着沙哑与沉重。
小瞎子的脸上尽是惧怕,又带着满腔的愤怒和委屈,袖中的拳头更止不住地抖动。
见他一反常态,小六心头一紧,当即踏前一步:“这么一个大活人在此,你却问死活?莫非瞎的是你!”
“你小子不要命了?”小跟班厉声呵斥。
其他人见主人被辱,即刻将碧玉春一行人围住。
小六功夫自是不赖,但他没领到高阳动手的命令,不敢妄动。
却不想,那些跟班说时迟那时快,拳脚已向众人袭来,小六一时没留意,脸上中了一拳。
“混蛋!”小六怒斥,挽起袖子就要动手。
“别动他们,冲我来。”小瞎子冲到众人前,声嘶力竭地吼道,他语中充斥着满满的紧张、愤怒、恐惧。
俊公子向手下的人招了招手,几个跟班方才停下。小六看了下高阳,也没敢擅自动手。
“有本事,你打我呀!那样你们都没弄死我,看来方雷氏也不如何!”小瞎子眼中泛出泪水,他疯狂地喊道,同时一步上前,拉着俊公子的衣领。
他眼睛睁大,里面却是黝黑一片,歇斯底里起来,就像一只被挖了眼珠的豹子。
虎豹无文,不过犬羊而已。
俊公子被拉着衣领,呼吸急促,干咳不断。但他并未生气,伸出手在小瞎子面前晃了晃,看见没有任何反应,眼底不经意地露出一丝伤感,却又即刻藏起。
再说话时已是一副甚为满意的表情:“你没死就好,就好!我的~猎物,你不在这些年,我甚是无聊!”
只是短短一语,竟因咳嗽停顿了好几次。
小瞎子听他说着,整个人已经开始眩晕。他觉得自己使出了好大的劲儿,却似乎又使不上一丝劲儿。他松开手,用力一推,那位本看起来就孱弱的少年,被他甩了出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小子,命够大的。当日没死,但我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先前领头的大统领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怒火再起,掌心运劲,攻向小瞎子。
原来他是方雷氏之人。
高阳心中有数,一边将手伸入袖中,一边环视着群山四野。
“住手!”
随着俊公子的声音响起,他的一只手已经狠狠拉住了大统领,眼中有一丝狠戾波动。
大统领被他盯得毛骨悚然,这才收回了待发的掌力。
“我的猎物,岂容你动手!”俊公子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小瞎子落寞地站着,步步后退,直到离开方雷氏所有人的视线,他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手指在头皮上愤恨地抓着。
在这巍巍峻山,茫茫白雪中,他的身影犹如山崖上的一株野草,孤零,飘摇。
“走!”俊公子带着跟班扬长而去,笑声张扬地回荡在山间,一声声变成啃噬小瞎子的心魔。
“瞎眼恶民自不量力,袭击少主,少主宽大为怀,品行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九州为纲。”
书手在人后奋笔疾书。
“坊主,就让他们这么离开?”小六不服气地道,其他随行的酒侍也已怒火中烧,就等高阳一声令下,定与来人拼个好歹。
高阳淡淡一笑:“不平之事,不急一时。太阳日日有,看不见明日升起的不知是何人!”
群峰缥缈,回荡其中的一切声音都显得格外响亮。
大统领等人虽已走远,但惨叫声仍然传到了高阳耳里。
“这大冬天的,哪来这么些死蚊子。看我不拍死你!”
“还有蜱虫,快拍死它们!”
“啊,怎么这么多!好痒!”
“统领,你脖子上挂着个红果子?”
“你瞎了吗,那是被咬的包!”
“……”
空地旁,小六心疼地看着小瞎子:“小黑,小黑,究竟发生了何事,别吓我!”
见小瞎子没反应,小六蹲下慢慢抱住他。小瞎子捂着头,靠在小六肩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小六像劝慰贝儿一样安抚着他。
半晌后,小瞎子止住哭泣,划拉着鼻涕站起身来对高阳道:“坊主,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
“我的过去,我隐瞒了你们!”
“我问你,你不答,是为隐;我问你,你胡说,是为瞒。那我有问过你吗?”
“没有,那是因为坊主仁心。”
“是我的问题,你又何错之有。再者,看今日情况,原本被欺负的人是你,难道是你有错在先?”
小瞎子不敢看高阳,他深深地将头低下,想把自己埋进这漫天风雪之中。
片刻后,小瞎子才开口:“坊主,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方雷氏之事。反倒是方雷氏他们,他们……”
“那你又何错之有!”
“强权之下,何来对错。人弱被人欺。”
“这几年,你算是白跟着我了。”高阳叹气愠怒。
“我给坊主丢脸了。”小瞎子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他很想再说点什么,又如鲠在喉,额头渗出汗珠,最终只吐出了两字:“……坊主!”
那一刻,小瞎子的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害怕之感。他怕高阳说出赶他走的话,不,他更怕高阳不会赶他走,而此后便会给碧玉春带来无止境的麻烦。他怕离开这些“家人”,不,他更怕离不开这些家人。
以他这几年的精进,躲过方雷氏的追击不难,难的是躲不过对这份情感的牵挂。
“你的过往,我从不曾过问。但与你相处的这几年,你的为人我还算清楚。你无错,便不用道歉。碧玉春是否敢惹上方雷氏,由我说了算。今日我主动招惹了他,即便以后没有你,他也不会放过我碧玉春。此话,你可听明白了?”
原来坊主在方才就看出了他的窘迫,故意说出那些得罪方雷氏之话,不惜豁出碧玉春也要护他。这是何等的情谊!
小瞎子感动在心,眼泪夺眶而出:“坊主,小黑明白了!”
高阳看着眼前之人,脑海里浮现出当日相遇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