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击高阳的便是方才那团吓唬小厮的鬼火。
其实高阳早就瞧见了它,只是心知这鬼火的目标是自己,有旁人在它不会出手,遂欺瞒了小厮。
“杀人狂魔,骗人骗己,竟还敢打吾,吾今日必烧破你的假面。”
声音从鬼脸上传来,带着烈火喷油的怒气。
白白被高阳打了两个耳光,新仇旧恨叠加,气得它男女不识、阴晴不定的脸更加狰狞。
骷髅嘴咕噜噜一动,从中吐出一团团火光,迅猛地朝高阳四周扫去。
热浪袭面,熏得高阳大汗淋漓。
“……你于她不过痴想,一介执迷者的妄念而已。”鬼火继续开口。
她不仅要烧他,还要喷他。
高阳暗道不好,眼下是身心受敌。
可他被无端痛骂几次也是不服,回道:“闭嘴!要打就来,乱说不可。”
“哼!没有你反驳之地!”
话说高阳与这团鬼火的旧事要追溯到三百余年前,其嘴中的“她”便是有“三千战甲,未尝一败”之称的“打头将军”阿唤。
当年阿唤协助高阳征战,逢出征必有新战甲,传言有三千件之多,而她每战都冲于最前,所以世人称她为“打头将军”。
阿唤本姓彤鱼氏,其族居于东海之滨,世代肩负帝君守护之职,与帝君之间有缔命结,不能有儿女之情,否则会受烈火焚身之累。
高阳和阿唤识于少时,数千日同桌共饮,数千次同生共死,若说全然未有心动才不合常理。
但情不知所起,何人,何时?结果便是高阳受到鬼火骚扰,受焚身之痛。
凡他想念阿唤之时,鬼火就会出来捣乱。为此高阳给她取了个“鬼火冒”的名字。
方才酒坊之中,他强压下对阿唤的意念便是怕生出这一变故,结果她还是来了,对付他的法子也越发狡诈。
又一次龙困浅滩被鬼“欺”。
既已如此,高阳只得全心应对。一息闪过,他拿出灵笔,画出不计其数的咩咩蚊。
不料,飞蚊扑火也是自寻死路。
但飞蚊似乎有情,不愿见主人被焚尸荒野,甘愿向那天火飞去。
却是,飞蚊黑身进,金身出。
高阳见转机已到,挥动灵笔,将麾下的“战士”排兵布阵,千只成团,千团成组,一个个撞向鬼火。
声音啸天,激光漫烁。鬼火与金蚊划过夜空,发出爆燃之音,惊扰了身在天外的未眠人。
蜀山之巅,阿唤站在朗月之下,朦胧的暮光洒在她的身上,未能减弱半分那份天生的姱修滂浩。
金蚊随风散落,阿唤伸手接住一只,似乎感受到了那为护主而战死的决心。
“身虽小,但忠魂可嘉。且随你一看,走。”
金蚊如烟,向空中飞散,阿唤随之而去。
一团旋风般的火光漫卷而来,阿唤灿烂的笑容如春风拂面,出现在高阳眼中。
高阳神思恍惚,心神荡漾。
长久的思念在这一刻化作浓愁,他竟闭了眼,是不想见她吗?
不,是他不敢!
狂傲的笑声响起,围袭在高阳周围的火光烧得更烈,而他似乎全然未有感觉,白净的脸上已被烟雾妆点出一道道黑纹。
黑纹即将爬上他的眼圈时,瞳孔中的人向她攻来。
掌风似火。
她要杀他!
惊诧让高阳瞬间失魂,心猛地移落在地。
一句挑衅的话响在耳畔。
“你每多一分念想,吾力便增一分!尔情愈灼,吾道愈昌。”
笑声随起,高阳在阿唤的掌心快要触到他胸口的一刻猛然回神。
原来只是他的幻觉。
他甩了甩头,定了定神,再看向那火光,其中根本没有那张熟悉的脸庞。
脸庞消失,烈焰却攻地更猛,若无应对之法真不知会否被烧死。
他肃然转身,身上多了一件黢黑的披风,从头到脚将他笼罩其中。
这件披风是山海中百妖灵兽的羽翅炼治而成。
灵兽们在天地共主与先神之神的大战中灭绝殆尽,它们的血汇入了高阳体内,让他得以恢复血脉复活,它们的兽皮翅膀化作了这件可上天入地的披风。
它刀枪不入,烽火不侵,毒瘴不染。
高阳一开始不愿释出此宝,因这是他深埋心底的痛,这沾染着万灵命体的法器,如千斤重荷。
而今拿出必是要拼死一搏。
灵器护身,高阳立身于火光之中,眼神沉着无比。
“我数三声,你要不滚,我便让你灰飞烟灭。”
披风随风飞舞,火光中的高阳踏步而去。
鬼火不以为然,嘲笑道:“虚张声势。”
“三。”
一声出,高阳拂披风快速扫荡,只见身边围袭的红光瞬间熄灭,浓烟也逐渐散开。
鬼火见势不妙,朝高阳身上扑围,却不料近高阳之身时,披风威能制造出了一层结界,如天网一般将火笼罩起来。
火光难以靠近,撞在结界上便全然熄灭了。
“哼,再来。”鬼火不甘示弱。
“二。”
又是一声震响,高阳飞升离地,在空中旋转,披风舞动,如包纳天地般,气韵层层向外扩散,所及之处,鬼火尽数熄灭。
“灭得了眼前之火,难灭你身上的孽火。”鬼火也在同时加强攻势。
“孽火”——又是诛心的二字。
高阳听得此话,眼中忧思顿起,漫天的血雨狂风,猪虏阴吼在他脑中闪现,让他心念急转,陷入三百年前那场人间炼狱之中。
“嗜火焚心。”鬼火见状得意地狂笑。
再次发力竟让烈焰变成了一条火龙。
火龙乘天地之气,腾云驾雾,烧红了长天,环绕在披风形成的结界之前。
两股灵力对撞,气流扫荡遍野。
不料,披风的威能瞬间被破,高阳从空中摔下。
还真是难对付。
沮丧之际,高阳的手触到了地上。
凉的!
他恍然大悟,再次屏息凝神,镇定道:“你露出破绽了!”
随即收起披风,沉着立地,闭眼吐纳。
火龙张开嘴飞旋而来,在高阳周身缠绕。一抹携带着幽冥之气的绿火喷出,这是来自冥府的业火,绞杀罪业之身的“屠龙之火”。
刹那间,只见时空换转,高阳周围的一切消失于无形。
他与火龙皆化入幽冥之境。
四周空寂,火龙在高阳身边腾起,蔓延至无远弗届。
它猛地一窜,直接撞入高阳的心口,高阳也不抵抗,似乎还有意让它伺机进入。他整个人被困在火光中,受着烈火炙烤。
他一条腿渐渐跪到了地上,承受着□□与孽火无声搏斗发出的剧痛,勉力支撑着身体,额头上汗珠浸眉,脸色惨白如雪。
可是他没有倒下,半晌后,他抬起了头,而火龙发出的光如受了感化般,逐渐黯淡。一缕缕与高阳的身体融合,直至变成高阳身上发出的圣光,被他完全吸收。
他的嘴唇恢复了血色,呼出一口气,稍稍平复内息道:
“身负孽火之罪,唯有转化为心念,方为不熄。你这一方火,是幽冥之气所化,本相无形,否则为何烧了许久,并未将这片树林焚毁。驱入我身,不过是想引发我的心魔,你不会得逞。”
高阳识破了鬼火冒的伎俩。
从虚空中恢复神识,他睁开双眼。
果然,眼前的树林依旧,只是增了几多落叶。
然后,一声轻呼出口:
“一。”
他只身向前行去,凌然之气萦绕其身,踏步间犹如时空穿梭,身前的一切都在倒退。
天边的、眼前的、有形的、无形的微光,全数熄灭。
感受到了对方的威胁,鬼火的嚣张不再。
“不妙!”它怯怯地吐出两个字,欲逃跑却还嘴硬:“这次暂且饶你!”
“跑,休想!”高阳开口的瞬间,眼疾手快地将鬼火捉了个正着。
“燃”,“熄”,“燃”,“熄”……
鬼火变成了一缕小火苗,被高阳控制在掌心里,随着他的口令一会儿蹿起,一会儿熄灭。
“救命啊,晕了,晕了!”成为阶下囚的鬼火哀求道。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哪还有命?”
“你不仅是杀人狂魔,还是杀鬼狂魔!”
“给了你机会,不珍惜就得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不知你是否听过这九州内的一桩美谈?”
“没有,吾不听!”
“南边有个叫扶桑国之地,最是厌火。所以打造了苦火之渊,那里寸火不燃,烈焰归熄。只要把你锁在渊内,不管你是鬼火,还是圣火,都能给永远灭了。”
“心狠手辣。”鬼火吐槽,继而又不服地道,“人家扶桑国主是你随口说说,便乖乖听话之人?”
“正好有点交情。”
“交情,交仇才是,毕竟你可是结了仇也不知之人。”
“你如此了解我?不妨我们这就去试试。”
“算了,算了!”鬼火悻悻地求饶。
“老实交代,我就考虑饶了你。”
“是,吾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位蜀山氏少宗主被杀,你可有看到。”
“……此事,吾得好生说明一番。”鬼火明灭间,露出几分自得,“吾乃因天命而生,此生唯一要务,便是对你倾注全副心神。除你之外,万物皆不入吾眼。”
“呵!”高阳一时语塞,只悔多此一问。
可他不愿平白添了对方的气焰,冷声斥道:“这般‘关心’,不要也罢!”
“世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吾说旁观者亦迷,因有人只看眼前。”鬼火越说神色越是幽深,“并且即便是你眼前所见,如阿唤那般,便真道是阿唤么?”
听见这个名字,高阳神色骤然一柔,语气低缓下来:“阿唤……她可还好?”
他的声气那样温和,竟让鬼火也为之一顿。
“你既还能召我出来,她自然尚在人间。至于安好与否,你可自己去寻。”
话到此处,鬼火察觉失言,立即改口,“呸!你万不可寻她,更不可思她想她念她!”
高阳听见却似未闻,喃喃自问道:“我为何不去寻她?”
不待鬼火回答,他又陷入沉吟:“这倒难住我了……我有寻她的理由么?思她本是我之私事,她可愿见我?依她的性子,大抵仍恨着我罢。所幸‘高阳’此人已是亡魂,再见亦非故我……总不要连累她再陷险境便是了。”
一句话又激出了鬼火的不满:“吾才是真正的亡魂。”
高阳轻笑一声,此前脸上的冷意散去,歉意道:“好,请恕晚辈冒犯!”
鬼火扬了扬手,语气竟也温软下来:“你我难得叙旧,这次见面,吾法力也精进不少,可全是为你!”
“啊……”高阳冷不丁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摇头道:“你练这卖艺的把式也好意思说。!”
“此乃虚空之火,专烧无望之念,你以后便知其能。”
“高阳并不想有如此‘以后’。”
“无妨,等你历化到能见识此中威力时,再说不迟!”
高阳斜眼望着它,心中暗暗惊讶,自己历化的气息已经被九曜神君掩盖,若非妄心劫以上绝看不出,为何她会知道,还有她说的话也看似藏着什么玄机。
高阳遂决定试她一试。
“你一个阴魂,竟然一眼能看出我在历化?”
“吾好歹活了千万岁!还亲眼见证了神力诞生,区区历化,有何不知!”
高阳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却是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