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丛林 第12章 片场风波

所有群演化完妆已经八点了。九点半，女主演梁美钰姗姗来迟。这梁美钰在圈里属三线演员，名气不小，派头也大，助理配了四个，房车也是最豪华的。几年前还上过官媒的元宵晚会，演过两部国民度还算高的电视剧。虽然奔四了，但保养得相当不错。林染偶尔听到八卦，说梁美钰脾气暴躁，骄横无理，而且特别势力。林染也不信，想着和当时误会王允一样，完全没放在心上。而且这一次对林染而言，也是意义非常。经过近三个月的磨练，她终于面试到了女主角贴身丫鬟一角。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主演，换句话说，她终于可以在镜头前露一次全脸了。

这场戏很简单。女主角从轿子上被丫鬟搀下来，来到男主角面前欠个身，请个安，台词就两个字：官人~。各个角度的镜头要拍三次，男、女主角视线各拍一次，第三次是全景。前两次都顺利过了，到了第三次，梁美钰突然坐在轿子上不下来了，抬轿子的‘奴才’没听到导演喊停，也不敢动，就这么一直抬着。

林染有点懵，不明所以。

梁美钰媚眼如丝，恶狠狠地扫到林染身上：“你挺狂啊，两次都是我主动伸手，你是死的啊。”

“咔——”，导演不耐烦地朝副导演努努嘴，副导演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梁美钰不依不饶，殷红的小嘴跟刀片似的：“哪找得这么不懂规矩的群演啊？长这么高，还不会走位，抢镜头啊？开你的狗眼看看，谁是主角。你瞧她，跟受了屈的冤种一样，赶紧让她滚，看着就丧气！”

林染错愕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梁美钰，明明每次都是自己主动伸的手啊！

林染怒气蒸腾。演了三个月的戏，苦是苦了点，但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打娘胎里出来也没被谁蹬鼻子上脸骂过一个‘滚’字。她努力保持克制：“我们看回放，看了就知道到底是谁先伸的手。”

梁美钰吊起眉梢，冷哼一声：“哟！长得跟筷子上插豆包似的，没想到牙尖嘴利啊。行了导演，我累了，今天不拍了。”

副导演赶紧拉住她的手，央求道：“美玲姐咱不能这样，跟一个群演计较什么。换一个不就行了吗？咱这就换，马上换！我保证让她立马消失！”

林染哑然失笑，万万没想到这种事能让自己遇上。她一把扯下包发的布帛，看着梁美钰，尽量保持最后的体面：“赔礼道歉！”

“你说什么！”梁美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再说一遍？”

林染微微扬起脖子，连珠炮似的：“我说你狗眼看人低没有家教不会说人话！”

梁美钰被骂得脸红脖子粗，抬手朝林染面门直劈而去。林染一闪身，梁美钰忽然失去中心从轿子上跌了下来。

副导演手忙脚乱，三个助理呼啦围上来，里里外外包了个严实。林染蹦得老远，生怕她再扑过来咬人。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林染忽然看到，在对面不远的土坡上，三点钟方向，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形。

那人发髻高挽，一身素衣，寒松下负手而立。衣袂随风轻摆，谪仙一般高远又略带寂寥。

这个冲击要比刚刚大多了！

林染面红耳赤，窘迫不已，胆怯地躲避着山坡上射来的X光。

然后她慌不择路的逃跑了。

*****

太阳大得出奇，好像从海里升出来一座喜马拉雅山。林染顺着海岸线狂奔，目之所及，红沙飞旋，漫天血暮，她越跑越慢，越跑越渴，最后扑倒在红沙中……

“染姐？你醒醒、醒醒！拜你所赐，我姚司司出名了！”

林染瞬间睁开眼睛，惊坐而起：“出什么事了？”

姚司司抱着两个电热毯，兴奋异常：“咱俩今天演员证拿串了。你看，我手里这个是你的，我的那个被你落在片场了。”

林染还沉浸在刚刚的噩梦中，到处找水喝。

“现在差不多整个公会的人都知道了，有个叫‘姚司司’的群演把著名女星梁美钰给打了。”

林染先镇定地喝了口水，稳住心神：“第一，我没打她。是她要打我，自己从轿子上摔下来的。第二，明天去公会，跟工作人员说明情况，澄清是我和梁美钰起的争执，与你无关。”

“你真是我亲姐，还澄清？上哪儿澄清去啊！我还挺感谢你呢，长这么大我都没这么出名过。”

“给你添麻烦了。这事儿必须说清楚，明天一早就去。”

姚司司摆手，无所谓道：“用不着，没人信了。唉！名气是有了，但是事业断送了。不行，我还得去联系焦副导演。”

“你找他干什么？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心术不正，他干那些事恶心。”

“你别拦我啊！我可不听你的了，什么叫好东西啊，什么叫心术正啊，什么叫不恶心啊！你见过的男人还没我多呢。我心里有数。”

姚司司口中的帅导演叫焦旭东，人送外号“绞肉机”。他办了个演员培训班，专门找那些做着明星梦的漂亮姑娘。他仗着皮相好看，只跟那些主动往身上贴的女孩子发生关系。可恨的是，这人还真有点本事。在他的运作下，有些女孩子就真的进了大项目剧组。混得好的，还能直接在小成本网剧里当主角。一来二去，心思不正的小姑娘到处打听他。林染和姚司司到影视城没几天，这狡猾的狐狸在街边摊一眼相中了姚司司，还主动给了电话。至此，找焦副导演就成了姚司司心头念念不忘的事了。

林染义愤填膺：“我警告你，不许动歪心思！他那种破坏行业规则的人，早晚有一天出事。”

“亲姐你是没醒吗？你自己数数，这仨月咱挣了多少钱？就这么熬，什么时候是个头？当初还说要攒钱去首都，找正规的演绎培训机构学习表演，你查过吗？你知道那些个戏剧院校办的班要多少钱吗？就咱俩这吭哧瘪肚的样儿，五年都出不来一年学费！别做梦了！现在又闹出这么一茬儿，妥了，彻底完犊子了。我再不去求人拉关系，怎么活？说破了天，男人就那点心思，你情我愿互利互惠的，有什么问题？”

林染老早知道姚司司不是什么安分人。但她一直认为，姚司司每次说起这些事，不过是过过嘴瘾，不会动真格儿的。可她现在这个态度，找“绞肉机”似乎是迟早的事了。

“事儿是我惹的，不需要你来担。但你要找那个人渣，我不同意。”

姚司司简直哭笑不得：“林染，你是谁啊。你又不是我妈，我妈都不这么管我。大家都是成年人，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以为你学的语文老师，就能天天教育别人了？别逗了。真喜欢当老师，你回去当啊，遭这个罪干什么。”

林染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得干瞪眼。

“你看你气得，因为你不占理。”姚司司喝了口水，难得正经说话：“林染，你知道当时比赛，那些女的背后怎么议论你吗？说你狂，说你目中无人，说你板着脸装、玩高冷。说你不懂人情世故，一天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跟谁说话像人求你似的。比赛那么多场，你以为你没热度吗？有啊！但你不在乎啊，因为你牛啊，你惯着谁呀。说起来你肯定不信，那么多选手，公司的，个人的，有钱的，有势的，文蔷都没正眼瞧过。但是对你那态度，真是温柔如水。凭啥？靠实力说话！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没你那个实力啊！再说演戏，不到三个月，你就能演主角旁边的丫鬟了。我呢？我还混在‘刀下留人’的围观群众里呢！天赋这个东西，你有，我没有，多数人都没有。所以你也体会不到我这样人的心理，你也不用理解。说到底，大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要强求谁非要和谁一样。”

“这和有没有实力不是一回事。当时一起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不就是要先积累一些实战经验吗。你不努力、不付出，把什么都推到没有天赋上，反过来还把歪门邪道说得振振有词。就算他能给你一时甜头，以后呢？以后你要靠什么发展？见一个奉献一个吗！”

“我要先有钱！钱！钱！”姚司司声嘶力竭，“没钱什么都没有，不违法犯罪就行，你管我用什么赚呢！有了钱，才能去进修，有了钱才能认识更多的人，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我怎么赚钱？读书啊？我看字多的头疼。当力工啊，我没那个把力气。当服务员？我还真干过。挣得少不说，还要整天被一群小混混纠缠，上个夜班都不敢回家。林染，这些事你没经历过，你不会明白的。这个社会，你越弱，坏人就越多。就说今天，如果你是带资进组的新人，背后有金主撑着，梁美钰她敢骂你？”

林染无话可说，她觉得累了。一直以来在观念中根深蒂固、理所应当的价值、信仰，在姚司司口中是如此天真幼稚、不堪一击。她忽然想起王允说过的话、对自己的告诫，现在想起来其实已经很明显的透露出，他不支持仅仅因好奇而选择这条路的初衷。说来也是可笑，就在今天早上，林染还觉得生活依然美好，每天在风景如画的地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遇见不同的人，学习新鲜的事，还能挣钱，她简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转眼间遇到丁点儿恶语相向，为逞一时口舌之快，丢了工作还连累了别人。

见林染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姚司司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事儿也不全赖你，别瞎想了。不是有那句老话儿吗，咋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诶哟你看，跟你在一起时间长了，文化水平都不一样了！”

林染不能不想。几个月前，她明知道节目组利用她，正菁娱乐打压她，文蔷貌似和善，实际上憋着劲儿要弄垮她，她竟然一点反抗的想法都没有，顶多当吃了苍蝇，恶心恶心就过了，她忍了。可为什么今天就忍不了？难道这个忍的界限也要看人下菜碟吗？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她林染实际上是个欺软怕硬、没原则的小人？

姚司司拉起林染：“起来别挡害”，说着麻溜利索地整理好林染的被褥，插上电热毯，开到最大档，心满意足地说：“好了，今天晚上至少能睡个热乎觉。”

“司司，你觉得文蔷和梁美钰，谁更欺负人。”林染呆呆地问。

“啊？”姚司司一脑门子问号：“文蔷欺负人了吗？她比那些拿行李箱轱辘压你脚的强太多了。虽然也是对手，但起码做到了互相尊重吧，面儿上过得去啊。你要说这个梁美钰，那和文蔷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林染终于明白王允说的‘比想象的难千倍万倍’是什么意思了：不是苦、不是累、不是穷，而是彻底毁掉原有的价值体系，击垮是非观念，然后陷入迷茫不可知、无法掌控的世界。

“啊对了”姚司司语气如常，“其实我回来前已经给焦导演打电话了，约这周末一起吃个饭。”

“你说什么？你……你跟他联系……不能去——不能你一个人去，我跟你一起去。”林染嘴巴磕磕绊绊，好歹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你去干啥？干架啊。”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的妈呀你省省吧！”

“别废话。”林染掀开被子蒙头睡觉。

姚司司悔的肠子都青了，她什么时候能改掉这个藏不住事儿的破毛病呢！

林染又做梦了。

梦里是一身素衣的王允，云雾里缓缓向她飘来，带她飞过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