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花遗香 第5章 华宴暗香

江公馆的夜晚，是一座悬浮在法租界上方的水晶宫。

黑色铁艺大门徐徐敞开，蜿蜒的车道上，一辆辆斯蒂庞克轿车平稳驶入，轮胎碾过碎石发出沙沙的声响。巴洛克式的主楼灯火通明，每一扇拱窗都流淌着暖黄色的光，将精心修剪的玫瑰丛照得宛如白昼。

江执诚站在二楼的弧形露台上，指尖轻抚栏杆。他换上了深蓝色暗纹西装，领口别着一枚素净的铂金领针，衣襟上依然别着那朵新鲜的白兰。晚风带来楼下乐队演奏的《夜来香》，曲调缠绵，与远处外滩的灯火一样朦胧。

“少爷，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管家福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江执诚微微颔首，最后望了一眼公馆外梧桐成荫的街道，转身步入室内。

大厅里，水晶吊灯将光芒碎成千万片，洒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穿白色制服的侍者端着银盘穿梭，香槟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上海滩的名流们聚在一处，女士们的旗袍闪着绸缎的光泽，绅士们的西装熨帖挺括，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雪茄与食物的复杂气味。

“执诚。”

江父携着一位银发老者走来。江父身着深色长衫，虽已年过五旬，依然身姿挺拔，眉目间与江执诚有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几分商海沉浮磨砺出的威严。

“这位是永丰洋行的李董事长。”江父介绍道，“李老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江执诚执晚辈礼，笑容温煦：“李伯伯好。家父常提起您，说您当年在商界叱咤风云的故事。”

李董事长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一表人才！听说你在英国学的是法律？回来可要好好帮衬你父亲。”

正当寒暄间，江执诚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李董事长西装翻领上别着的一朵白兰。他的眼神微凝，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李伯伯也喜欢白兰？”

“哦，这个啊。”李董事长摸了摸花瓣，笑容略显暧昧，“前些天在莳花馆，云裳姑娘亲手给我别的。可惜啊......”

江执诚端起侍者递来的香槟，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可惜？”

“红颜薄命啊。”李董事长摇头叹息，却很快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执诚，改日来我们洋行坐坐，最近正有一批新到的英国纺织品......”

江执诚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心思却已飘远。莳花馆、白兰、云裳......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在脑海中轻轻碰撞。

“执诚哥哥！”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穿着粉色洋装的少女雀跃而来，是海关监督的千金林姬。她自来熟地挽住江执诚的手臂，娇嗔道：“你回来了都不先来找我玩！”

江执诚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将一杯果汁递给她：“才回来两天，还没来得及拜访林叔叔。”

“那你明天陪我去看电影好不好？大光明戏院新上了好莱坞的片子......”

这时，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姬儿，别缠着江公子了。”

来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考究的灰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中透着精明。这是林姬的兄长，林氏企业的少东家林慕远。

“江公子，久仰。”林慕远伸出手，笑容得体，“听说你在警局挂职？真是出人意料的选择。”

江执诚与他握手，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力度：“不过是家父的安排，让我多熟悉上海的情况。”

“原来如此。”林慕远推了推眼镜，“不过现在警局应该正为莳花馆的案子头疼吧？三个月死了三个红牌，外面传得沸沸扬扬。”

林婉如好奇地睁大眼睛：“莳花馆？是那个很有名的......”

“女孩子不要打听这些。”林慕远温和地打断妹妹，转而看向江执诚，“江公子刚回来就接触这种案子，怕是会觉得上海太过混乱了。”

“哪里。”江执诚浅啜一口香槟，“每个城市都有它不为人知的一面。倒是林兄似乎对这件事很了解？”

林慕远笑了笑：“生意场上难免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起来，最后一个遇害的云裳姑娘，前些天还在永丰洋行的酒会上献过舞。”

江执诚的视线越过林慕远的肩膀，望向不远处正在与父亲交谈的李董事长。永丰洋行、莳花馆、白兰花......这些名词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宴会进行到一半，江执诚借故离席，来到二楼的阳台。这里相对安静，晚风轻拂，带来花园里玫瑰的香气。他望着楼下熙攘的宾客，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衣襟上的白兰。

“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江执诚回头，见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江夫人穿着一件墨绿色绣金旗袍，雍容华贵，眼中却带着关切。

“只是需要透透气。”江执诚微笑。

江夫人走近，轻轻整理他的领口：“你父亲希望你尽快熟悉家里的生意。警局那边，应付一下就好。”

“我明白。”江执诚点头，目光却依然深沉。

“听说......”江夫人欲言又止，“你在打听莳花馆的事？”

江执诚挑眉：“母亲也听说了？”

“上海就这么大。”江夫人轻叹，“那种地方龙蛇混杂，你刚回来，不要涉足太深。”

江执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夜色中的上海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而某些隐秘的线索，正在这片繁华之下悄然流动。

当他重新回到宴会厅时，乐队正在演奏一首轻快的圆舞曲。林婉如又凑了过来，这次她没有挽他的手臂，而是递上一杯香槟。

“执诚哥哥，我听说莳花馆的那个案子......”她压低声音，“我表哥在警局做文书，他说那些姑娘死的时候，手里都攥着白兰花。”

江执诚接过酒杯，指尖在杯脚上轻轻一点：“谢谢提醒。”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看到林慕远正在与李董事长交谈，两人脸上都挂着生意人惯有的笑容。而在另一个角落，几个洋人正在与父亲举杯，其中一位的手指上也别着一朵小小的白兰。

宴会依旧在继续，香槟依旧在流淌，但在这片浮华之下，某些线索正在慢慢浮现。江执诚轻轻嗅了嗅衣襟上的白兰，清新的香气中，似乎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的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