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花遗香 第1章 锦瑟惊弦

民国廿年，秋深，金陵。

秦淮河的灯火，是浸在墨色绸缎上的碎金，随着画舫欸乃的桨声，一漾一漾地，晃得人眼晕。河水载着脂粉香、酒气与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沉默地向东流去，将这六朝金粉地的喧嚣与秘密，一同裹挟进沉沉的夜色里。

临河而立的莳花馆，正是这片喧嚣中最亮眼的一处。朱漆大门前车马不绝，门内光影摇曳，人声鼎沸，姑娘们娇俏的笑语与恩客们豪爽的谈笑交织在一起，织就一张温暖而堕落的网。

然而，这一切的浮华，到了后楼，便像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

一间陈设清雅、窗外植着几竿疏竹的账房内，只余一片死寂。桌上的一盏绿纱罩洋灯，吐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一方书案。

浅清坐在案后，身形在灯影里显得愈发清瘦。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软绸长衫，料子极好，行动间泛着流水似的微光。如墨的长发并未剪短，而是用一根品相极佳的青玉发簪，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勾勒着他线条优美的颈侧与下颌。他的面容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眉眼如远山含黛，唇色很淡，整张脸漂亮得如同古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却寻不出一丝活气，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文雅与疏离。

他便是这莳花馆的掌事，一个年方二十的男子。

指尖划过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冰凉一片。手边那盏君山银针早已没了热气，他却浑然未觉。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前。紧接着，是几下克制的叩门声。

“清哥儿……”是管事福伯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按捺后的颤抖，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浅清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抬起眼，那双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极深，极静，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进来。”他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磬轻击，听不出半分情绪。

福伯推门而入，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男人，此刻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清、清哥儿……锦瑟阁的云裳姑娘……没了。”

账房里静得可怕，连窗外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浅清握着紫檀狼毫笔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些，泛出青白的颜色。他沉默地将笔搁上青玉笔山，动作依旧从容，只是那“嗒”的一声轻响，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分明。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明日天气。

“就、就刚才。丫鬟送醒酒汤进去，发现……发现人已经凉了……”福伯的声音越来越低。

浅清站起身，月白的长衫如水般垂下，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却也无端带出一种孤峭之感。“老规矩，”他吩咐，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立刻封了锦瑟阁，不许任何人进出，馆里的人，也暂莫声张。”

“是，是。”福伯连连躬身，退了出去。

浅清在原地静立了片刻，窗外的喧哗隐隐传来，与他周身冷凝的气息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他执掌莳花馆的第三年，见过的腌臜事、经过的风浪不算少，但这样接二连三……

他不再多想，举步出了账房，沿着抄手游廊，不疾不徐地走向前楼的锦瑟阁。

越是靠近，一股甜腻得有些发齁的香气，便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初闻只觉得暖媚，再闻却让人心头无端发沉。这香味他太熟悉了——醉梦甜。

锦瑟阁外，两个得力的小厮已然守在那里，面色紧张，见他来了，才稍稍安定，无声地行礼，让开了通路。

浅清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屋内，烛火通明，将满室精致华丽的陈设照得纤毫毕现。紫檀木的梳妆台上，摆着西洋来的玻璃镜和各式珐琅彩妆匣；湘绣的屏风，孔雀开屏的图案栩栩如生；临窗的贵妃榻上，随意搭着一条真丝披肩，一切看起来都如同往常任何一个喧嚣的夜晚。

除了，那躺在拔步床上，再也无法醒来的主人。

云裳穿着她最心爱的那件胭脂色杭绸旗袍，领口袖边滚着细致的银边，将她玲珑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她静静地躺在锦绣堆里，妆容完美无瑕，柳眉杏目，朱唇一点，甚至，她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勾勒出一抹恬静而满足的微笑，仿佛正沉溺在一场极致欢愉、不愿醒来的美梦之中。

那般安详，那般美丽。

却也那般诡异。

因为她早已没了呼吸，面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白，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瓷器般冰冷的光泽。

浅清的视线极冷、极快地在房内扫过。梳妆台、圆桌、屏风、地上的织花地毯……最后，定格在床头小几上那尊鎏金狻猊香炉上。炉盖的孔隙间，尚有最后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逸出，融入空气中，那甜得发腻的“醉梦甜”异香，正是由此而来。

这香，是莳花馆特制的秘方，用料金贵，调制不易，向来只供给当红的姑娘们使用，是身份与恩宠的象征，也是笼络恩客的无形利器。

他缓步走到床前，垂眸，静静地看着云裳脸上那抹刺目的、诡异的微笑。

三个月内，第三个了。

第一个是擅弹琵琶的玉簌，第二个是歌喉清越的莺时，如今，是舞姿绝伦的云裳。都是正当红的姑娘，都是在自己的房内，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面带微笑，现场留有这浓郁的“醉梦甜”异香。

巧合？他从不信巧合。

他俯下身，离得更近些，仔细审视。云裳的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缝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她的衣衫完好，发髻一丝不乱，除了失去生命，一切完美得如同精心布置的场景。

那抹微笑，近看更是令人心底发寒。那不是强颜欢笑，不是讥讽，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沉浸在无边幸福中的迷醉笑容。

浅清伸出手指，极轻地在那香炉壁上触了一下。微温。说明香熄灭不久。

他直起身，漂亮的眉宇间，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冷意。在这莳花馆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恐慌更是致命的弱点。他必须冷静，必须找出那个藏在暗处，将他精心培养的“摇钱树”一棵接一棵悄无声息伐倒的“赏花人”。

“福伯。”他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门外。

福伯应声而入，垂手侍立，不敢多看床榻一眼。

“云裳今晚见过谁，喝过什么，点过什么香，一五一十，全都查清楚。”浅清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还有，前头照常营业，若有问起云裳的，只说姑娘身子不适，暂不见客。”

“是，老奴明白。”福伯连忙应下。

“去吧。”浅清挥了挥手。

福伯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浅清，和床上那具带着微笑的尸体。甜香依旧浓郁，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个灯花。

浅清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支摘窗，微凉的夜风涌入，稍稍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甜腻。窗外，秦淮河的夜景依旧繁华如梦，画舫上的歌声顺着风飘来，缥缈而不真切。

他扶着窗棂，望着那一片虚假的辉煌，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

这莳花馆，就像这秦淮河，表面流光溢彩，内里却不知藏着多少污秽与秘密。而如今，这秘密，已然染上了血腥气。

他轻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窗外清冷的空气。

其实想了很久，要不要给小浅带簪子[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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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锦瑟惊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