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正在熊熊燃烧而落,寒冷的晚风已经开始拂起。山顶上的葱茏翠色被镀上一层火红色的余晖,他们面对面坐在这片辉煌的景色中。
夏延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她感觉自己被一种庞大的寂静所吞噬,而利威尔的存在第一次让她感到碍眼。一贯桀骜不驯的欧格尼家主此刻只想把一切抛在身后,然后一个人呆着。
她从草丛中爬了起来,那只野兔早已失去了踪影重获自由,但她根本已经不再在乎这些。她只是站起来,然后一个人拨开面前葱茏的树叶离开了这个地方。
从她站起身的瞬间,利威尔就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头痛感再度纂夺他的神经。但他遏制住了内心的冲动,只是听着她离开了这个地方,他没有像上次在肯特庄园外一样被自己的感性驱使去握住夏延的手。
让她称王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以保全她的性命,也可以保全调查兵团的性命,掌握了这墙内的实权,人类才可以走出墙外获得自由。
他是个士兵,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他没法质问命运为什么偏偏是夏延,他也清楚埃尔文为什么会让夏延加入他们这次的驻扎行动——因为在埃尔文看来,这是他们最后的时间了。
他不能回应夏延,那只会让他在该放手的时候,更难放手。
等到他一个人回到猎人小屋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正在放哨的萨沙立刻喜上眉梢地冲小屋里头喊了一嗓子:“回来了——可以开饭了!”
但喊完这嗓子,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奥路欧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奥路欧问自家老大夏延怎么没有一起回来,利威尔示意奥路欧进屋,只说:“让她自己呆会儿。”
晚饭在奇怪的氛围中开始了。希斯特利亚替夏延留了几个黄油面包,她好几次偷偷抬头看利威尔的脸色,最后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艾伦直率地担心了他们:“和夏延小姐吵架了吗?”
利威尔没回答他。看看他那阴沉的脸色,大家也都自觉地闭上了嘴。这顿晚饭进行得压抑又沉默,没了夏延·欧格尼笑嘻嘻的插科打诨,他们都不太敢和一看就很不高兴的利威尔士兵长说话。
入夜的时候,利威尔把康尼换了岗,自己揣着文书去放夜哨。他等了一夜都没等到夏延回来。等到清晨再一次降临的时候,他收起文书和康尼换了岗,在步下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夏延或许不会回来了。
她可能不想看见自己,她是个聪明的家伙,她知道他让她坐上王位不只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也是因为调查兵团和埃尔文的命令。而不告而别太有夏延·欧格尼的风格了,她一向如此,当她不想看见一个人的时候,她会不管不顾地直接离开。
欧格尼的家臣阿尔贝来了,他带着新的文书来呈交夏延。但他问了一圈都只得到了她不在此处的消息,当他惊愕地去找利威尔问他把自己家主搞哪里去了的时候,利威尔甩开了他的手直接离开了,
阿尔贝觉得这太荒唐了。五年了,他们都勉强放心自己家主跟着调查兵团乱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找来会找不见家主,德里安嘴里的这个‘该死的矮子’还态度奇差,似乎不准备为他们家主的失踪负责。
他想都没想就踏上几步把这个痞子士兵拦住要和他好好说道说道。利威尔原本不耐烦的目光透露出下一秒就要把阿尔贝撂倒在地的气势,但他却突然愣住了,他将目光看向远方,于是阿尔贝也回头看向了远方。
迎着清晨的寒冷初阳,夏延·欧格尼正在慢慢地走回来。她的头发和衬衫都显得很潮湿,草屑沾得她满身都是,她走得很慢,就像一个战意全无的负伤者走回队伍中再步向战场。
直到她走到了利威尔和阿尔贝的面前,他们俩才意识到她单薄的衣服压根没法让她在潮湿的山林里呆上一夜,她冻得脸色苍白,发丝上还滴着水珠,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糟糕。
阿尔贝从没见过家主露出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这和她平常生杀予夺意气风发的样子相去甚远,于是他在脑子里模拟了无数次德里安这时候会怎么做,但他已经慌到不知所措了,他在夏延面前抬起手又放下手,最后只能惊惶地请她快去洗个热水澡。
但夏延没有回答阿尔贝,她只是拿过了他手里的文书,然后对他说:“我没事,你回去吧。”
等到阿尔贝犹豫的马蹄声彻底消失之后,夏延依旧垂着头没有看利威尔,而利威尔也就这么看着她,他最后想出声让她去洗澡换衣服,但夏延却突然赶在他前面开口了。
“我饿了,”她说:“我要吃黄油面包。”
真是糟糕的一夜。她心想。
她在潮湿的山林里走了一夜。这一夜正好有月光为她开路,在这毫无人声一片空寂的世界里,她反复踏过柔软的泥土,踩碎落地的枝丫。在雾气弥漫的小径上,在注定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幻灭的迷宫里,她一度迷失方向。
她在虫鸣的回声里重复着人们的所思所想,即使感到虚无和丧失,她的眼前也依旧构筑出了另一个未来的蜃景。她最后停留在一幢坍塌破败的小木屋前。已经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小屋失去了遮风挡雨的顶棚,蕨类植物长满了墙壁。她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拨开垂挂而下的绿叶和枝条,站上了被菌类蛀空木头的破败地板。
已经卸去了窗户的窗台像一张野兽的巨口,月光透过塌败的屋顶照下来,她看见窗台下被人用石头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句。
“去爱吧,终有一散的人们。”
她无法思考这栋屋子为什么会被抛弃,也不想去构想主人在抛弃这个地方之前为什么要在墙上刻上这样的字句,但她倒是想问问这个句子为什么这么愚蠢又这么让她难过。
她从来没有怕过死亡,从来没有。她怕的从来都是失去利威尔,失去自由。而利威尔明明知道这些,却还是选择将她送往囚笼。
因为他是个士兵。他信任着埃尔文,他做出的选择确实有利于大义。
是我太自私了吗?她扪心自问,却怎么都得不出答案,而这些选择也确实从来没有正确的答案。
她原本可以就这样走出山林,然后去城镇上借匹马返回王都。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被体内无法遏制的躁动驱使着要返回那栋猎人的小屋,她意识到她不是不想见到利威尔,她只是怨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夏延在返程上哭了一路,无数次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回去那个猎人小屋,但是想起万一自己的抵抗也彻底失效而她要登上王座,然后她真的就再难像现在一样见他,她就提起脚步继续往回走。她觉得自己太窝囊了,但她又是真的没有办法。
面对她的回来,利威尔没有多说其他什么。他沉默着去厨房取了黄油面包出来给她,再去确认了浴室有没有人,最后他看着夏延把那三个黄油面包一口口地吃掉,在这个过程中,所有路过餐厅的人都噤声不语。
他们两个人都丧失了说话的力量。利威尔最后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夏延的胸针,那枚从地下街开始由他保存至今的胸针,托帕石和欧泊还在熠熠生辉,将近七年的时光里,利威尔从来都是将它妥善地保存着。
他把这枚胸针递到了夏延的面前,夏延低着头看着这枚胸针。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大口大口地把黄油面包往嘴里塞,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随着她大力吞咽的动作,她看起来狼狈又难过。
等到她把手头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利威尔也没有把那枚胸针收回去。她最后擦干净自己的双手,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
突然,她站了起来,利威尔看见她戒指上的刀片已经被她掰了出来,这个大力的动作使她指甲尚未长全的手指被刀片割出了一缕血丝,最后伤口逐渐展开,血液在一滴滴地落出来,但她毫无自知般拿沾血的手指接过了那枚胸针,刀片的寒芒在闪烁,她那珠宝匠人的手拿起戒指,用刀片轻轻翻转,欧泊和托帕石就已经从胸针上脱落了下来。
夏延把那颗母亲的欧泊塞进了口袋,将那枚黄托帕石和胸针底座扔进了炉子的炭火里,最后她拿起了自己的那枚藏着刀片的戒指——上面镶嵌着一颗因为和利威尔的眼睛颜色相像而被她选中的蓝托帕,她将那枚戒指也扔入了炭火里。
她最后一次问他:“这就是你的决定了吗?”
利威尔没有回答她。他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而夏延没再等他回答。
她疾步走回房间拿起了自己的斗篷和佩剑,然后像所有决意离开的人一样离开了这里。当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的时候,炉火还在静默地舔舐着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