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吉布森酒馆一直都很热闹,十来个位置都坐满了人,他们四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喝酒谈天,偶尔划拳或者玩点其他助兴的节目。其余的人们围在吧台前坐着,夏延就在吧台后面调酒,人们看她得闲了,便会点上一杯。
今天来的人属实有些多,连续站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夏延露出了些许的疲态。她冲和自己一起搭班的瑞金使了个眼色。小伙子立马心领神会,接了下一个客人的话头,悄悄放夏延出去休息一会儿。
酒馆的主人——米乌索夫先生正站在后门那一块儿抽烟。听说米乌索夫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可惜随着年龄渐长,他的啤酒肚和头顶都逐渐显露,慢慢变成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和蔼中年大叔。
当初夏延提出想要尝试调酒师的活计的时候,这个温柔到有些敦厚的老板看看自己并不富足的口袋,还是同意让她随意取用自己店里的酒品。他说夏延和自己早逝的大女儿差不多大,所以也想帮帮她做想做的事情。夏延后来开玩笑说自己可不敢和父亲一起抽烟,米乌索夫先生也和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所以我不是你的父亲嘛。”
夏延跟他要了根烟,米乌索夫拿出自己新置换的打火机给她点上了。只这么匆匆一眼,夏延扫到了那个打火机,她立刻在吐出第一口烟之后发出了惊叹的唔呼声,笑着说道:“先生,这打火机可不是凡品啊。”
米乌索夫也笑了,说道:“还不是多亏你来我们这儿上班了,我们也跟着过上好日子。”
夏延嘿嘿一笑,和他聊起收这些昂贵小玩意儿的价钱。因为地下街常年晒不到阳光,米乌索夫的腿脚不太好,他提起日渐昂贵的阶梯通行费,说自己暗自攒了钱,准备把妻女送到地面上生活。
“你挣的钱也不少了吧,不想去地面上生活吗?”米乌索夫随口问道。
这话引得夏延沉默了一会儿,她吸掉最后一口烟,松手让烟蒂带着火花落到脚底,说道:“对我来说,在地下生存,可比地上生存要容易得多。”
她踩灭烟头,歪歪头示意自己该下班了。米乌索夫隐晦地问她:“晚上还有活计?”她笑着说是啊,我的同伴说会路过酒馆喊上我。
稍晚一些时候,利威尔就会带着她的立体机动装置来找她了。今晚是10号街那位德沃里克的场子——几乎垄断地下街烟草行业的德沃里克,是穿行于地上地下、积极与宪兵团搞好关系的商人,他搞倒地下街大部分的烟草贩子,最近正在不断地拉升价格——法兰说可以好好给这个目标瘦瘦钱包。
可是,夏延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利威尔,她不认为这位守时的同伴会迟到这么长的时间,更何况她敏感的神经似乎触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让她一直有些坐立难安。
最后,她决定不再等下去了。早春夜晚的风还有些料峭,她披上黑色的风衣外套,检查了靴子里头和腰后侧的匕首,随后就立刻出门了。利威尔到吉布森酒馆通常只走那条只有小巷的路线,她并不担心自己与他错过。
夏延疾步快走,掠过几条街巷,终于在一处拐角感觉到了异常——细微的打斗声转瞬即逝,有人发出了吃痛的嘤咛——她站在墙壁的阴影下,右手握住系在腰侧的匕首,微微试探着向外探去。
利威尔首先察觉了她。刚刚经历完搏斗,他还没有收起自己警觉的神经,不远处的气息让他迅速地抬起头,带着凌厉的气势扫视向夏延,在确认对象之后,他才稍微放缓了姿态。
非常少见,利威尔居然受了伤,他的脸颊处有一道被利刃划伤的口子,法兰则显得更糟糕一些,他正坐在凌乱的碎石堆里,抱着自己受伤的手臂。而他们身边躺着三具尸体,利威尔手里还压制着一个套着黑袍子的男人。
居然还有人能让利威尔受伤。夏延暗忖着,先去查看了法兰的伤势,然后才走上来一边和利威尔搭话,一边弯腰捡起了黑衣人掉在一边的匕首查看:“几个人啊,伤成这样?”
“你不会数数?”利威尔语气有些不善。
“我是说,一个都没逃?”
“没。”
夏延没搭话,笑了一下。她把玩了一会儿这把匕首,意识到这是一把非常好的武器。无论是材质还是冶炼的技术都是一等一的,尤其是这条微微弧形的血槽,狠毒又实用的设计。
她暗自摩挲了一会儿这条血槽,指尖的触感却突然让她诞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这熟悉感实在太过反常太过诡异,以至于站在她身边的利威尔突然感觉到夏延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在体会到这份熟悉感的时候,夏延花了不短的时间来判断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错觉,在确认无疑这不是错觉之后,她顿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扔掉了那把匕首。
利威尔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做出了这样的行动,正拧起眉毛要问她发什么疯,夏延却一把拨开他,蹲在了那个尚存一息的黑衣人的面前,她掀开他的帽子,向那个尚处在脑震荡余波中有些意识不清的人大声质问道:“你是谁!你的主人是谁!谁派你来的!”
那个原本将自己完全藏在黑袍中的袭击者,微微转动浑浊的眼球,将目光聚焦在夏延的脸上,他凝视了夏延片刻,突然冒出了一长串破碎的笑声,也许是肺部被利威尔弄伤了的缘故,他说起话来犹如破烂不堪的通风管。
夏延的心跳犹如鼓点一般,她紧紧盯住面前这个眉眼陌生的袭击者,一如袭击者向她回以的凝视一样。此人紧盯夏延的双眼,甚至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可夏延完全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因为此时此刻,她只需要他做出回答。
“你本就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本是已死之人,就安分点在下水道里做只老鼠,不要招摇过市、妄想地面上的生活。”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愈发超出利威尔的理解范围——夏延听完这段令人不明所以的话,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巨大的愤怒,她一把拽起袭击者的衣襟,如同嘶吼般失控地质问道:“你们还想从我这里夺走什么!还想夺走什么!还想夺走什么!”
她一遍遍地质问着、嘶吼着,她的愤怒逐渐变得歇斯底里,法兰冲上来试图把她拽开,却发现夏延紧紧地反攥着袭击者的衣襟不肯松手,他向利威尔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已经跨上前来,一把抓过夏延,把她硬生生从袭击者的身边拖开。
利威尔拽住夏延的手腕,然后捏住她的两边脸颊逼迫她看向自己,他想要喝斥她让她恢复理智,却在接触到她目光的瞬间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夏延露出这样的眼神——愤怒,恐惧,痛苦。就算几个月前她在威斯特克拍卖场遭遇性命之忧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他几乎要将脱口而出的呵斥变成一句你怎么了,但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这声巨响带着脚下的土地与他们一起震颤,夏延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把挣脱开利威尔的束缚,三两下蹬上一边的高墙,看向了巨响的方向。
利威尔看向她的时候,她的脸已经映在了隐约的火光之中。当他也踩上那面高墙,向远处眺望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了。
是吉布森酒馆。此时此刻,酒馆正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火势相当之大,火舌正在逐渐吞噬周围的商家。滚滚黑烟聚集在地下街的天花板——如同钟乳岩般倒垂而下的岩石——正在向周围四散而开。人们正在四散逃窜,宪兵团的立体机动装置在火光边缘一闪而过,没有救火设施的他们也只敢远观,似乎有人在催促喊救火队过来,似乎有人在发出绝望的哀嚎声。
夏延彻彻底底陷入了一种死寂之中,她背对利威尔,无声无息地眺望远方,发不出一声哀鸣,也发不出一丝愤怒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