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们的驻扎点门外把守着士兵,埃尔文只允许他们在地下街逗留最后一晚。
白天受了这么一击,夏延暂时抬不起她的左手,但是此时此刻,她已经可以坐在椅子上和他们一起喝红茶了。
她对此表现得云淡风轻:“没伤到骨头,我位置选的很巧妙,这几年已经被砍习惯了,你们当时看我严重,是因为我被钉在地上起不来。”
“你真的愿意上去?”法兰问。
“大不了再逃回地下街嘛,你们知道的,我跑路一向很在行。”
话虽如此,当晚伊莎贝拉已经带着些许忧心和对地面的向往入睡的时候,却突然被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惊醒了。
当她睡眼朦胧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四下张望的时候,才发现夏延倚在床边,她正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试图遏制自己如同抽搐般无法停止的急促呼吸。
伊莎贝拉吓坏了。她跳下床去想扶起夏延,对方却不断挥手阻拦她,但她急促的呼吸犹如溺水者呼吸不到氧气一般骇人,伊莎贝拉冲出门去,夏延逐渐麻木的四肢也使不上劲抓住她——她实在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了。
很快,利威尔和法兰都来了。法兰二话不说拽着伊莎贝拉就去找医生,门外很快就响起了他们与守卫的士兵争执的声音。
等到他们俩把睡梦中的德玛医生带过来的时候,推开门,正好看见夏延背对着他们,她的呼吸已经趋于平静,却还是时不时地冒出几个急促的音调。
从梦中被强行叫醒的利威尔看起来有点疲惫,他背靠墙壁坐在地上,让夏延伏在了自己的肩头,左手微微环抱着她,右手时不时地轻拍她的背部,仿佛在安慰闹脾气的小孩子。
德玛给夏延注射了一阵镇静剂,并嘱咐她放松心情。
“这是急性焦虑引起的,不是什么大问题。”医生这样说道。
等到医生离开了,夏延因为镇静剂有些昏昏欲睡,利威尔对她说:“你也可以留在下面。”
在静寂中,她几乎是用利威尔的那句话回答了他:“你们在哪,我在哪。”
是的。虽然当她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锦罗绸缎之上,父亲鲜血淋漓的脸,浮现出那场暴雨之中,母亲在昏黄的日落光影下抽出长剑向她告别的模样,浮现出无数把向她的面门直冲而来的欧格尼之剑。梦见金色雄狮,梦见关于欧格尼的一切。
倘若我回到地面,是不是就要面对这一切?
夏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这样的疑虑。一切都在地下街阴冷的空气中逐步发酵,一切也都在静寂中再度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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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格认为自己已经对他们够客气的了。
这四个被埃尔文带回来的来路不明者,一个比一个不懂纪律。领头叫利威尔的那个摆着一副“不知道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的臭脸。那个叫法兰的家伙行礼时甚至拳眼朝外,一副试图模仿却滑稽失败的搞笑嘴脸。
至于剩下的那两个小姑娘,叫伊莎贝拉的那个活泼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毫无心眼。另一个黑发女孩,长了一双罕见的橙红色眼睛,目光中浮动着流氓痞子的味道,开口就是“艾丽卡,没有姓。”
这群怪胎的自我介绍令在场所有调查兵团的士兵惊掉了下巴,埃尔文还能保持着他冷淡的表情也实属不易。
弗拉格在心中暗叹埃尔文哪儿搞来的这群人,却被团长吉斯·夏迪斯直接点了大名。
“弗拉格,这群人就编入你的队伍。”团长吉斯说道。
“哈?”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弗拉格大惊失色,问:“不……不是应该编进埃尔文的队伍吗?”
“埃尔文还有统率全军的任务,训练新兵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团长吉斯果断地回答了他。
此时此刻,弗拉克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正面锤了一拳一样,他带着错愕的表情将目光挪向那四个怪胎,除却那个叫艾丽卡的橙眼女孩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长官——以外,其他三个人都或抱手或叉腰地看向前方。
摊上了大麻烦。弗拉克的脑子里蹦出了这个想法。
晚饭后,叫罗兹的女孩子壮着胆子向夏延搭了话。夏延手里正捏着一根烟,坐在围栏上面吐出雾气,罗兹提醒了她:“艾丽卡,军团内其实,不允许抽烟喔……”
夏延对“艾丽卡”这个新名字还有点不适应,她回头看了眼罗兹,目光在她的圆框眼睛和双马尾前停留了一会儿,笑着说:“调查兵团的文职人员?”
“不!我是士兵!”罗兹立马反驳了。
夏延丝毫没有灭掉烟的意思,她知道调查兵团里头对她们好奇的人很多,于是她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个位置来让给罗兹。
对于她的好意,罗兹有点惊讶,但她没有多加思考,直接就坐到了夏延的身边,问道:“艾丽卡,你的出身在哪呀?”
“罗塞之墙南区的山里。”
“其他人也是吗?”
“这个嘛……你猜猜?”
面对对方露出几分狡黠的眼神,罗兹意识到她不是真的想让她猜,而是不愿意多说。
“那……你家乡是那种打猎者云集的地方吗?好像是不太有名的地方。”罗兹问。
“嗯,那里就像另一个墙内世界,所有人自产自销,偶尔下山卖掉打来的兽皮和自己种的粮食,不过年轻人都不太喜欢呆在山里头,就像我一样,所以人口流失还蛮严重的。”
罗塞之墙南区的确是大片的山林。那样的深山是能让人数度怀疑究竟有多少村落隐藏在繁密的枝叶之后的。因此,罗兹立马相信了夏延的话。
“艾丽卡有兄弟姐妹吗?听说那样的村庄,一户人家总是会有好多孩子。”罗兹问。
“我有个妹妹,她是全家人的开心果,她和父亲一起打猎,她擅长分毫不损地从猎物身上取下整张完完整整的皮,也擅长做妈妈拿手的汤,这些我都不行,她只有打架打不过我。”夏延回答。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夏延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够多了,她拍了拍衣服,把烟头熄灭在脚边,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里。她站起身来,向罗兹点头示意,然后快步离开了。
罗兹回头目送她的离去,直到这时候她这才发现,那个叫利威尔的家伙正站在围栏后面的墙边,他抱着手臂,瞥了眼罗兹,也往垃圾桶里扔掉了手中已经熄灭的烟头。
利威尔算是见识到夏延说谎的能力了。埃尔文给她安排的新身份里压根儿没有出身这一条,但是她却能脸不红心不跳、淡然地说出让别人信服的谎言。
但是话说回来,她确实一向如此,她藏在心中想要掩盖的东西,没有人能够真正揭露它。在地下街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她时常帮人们坐上谈判桌,在与人谈笑之间扯出无数个大家都闻所未闻的故事,巧妙地把交易定下。
这家伙表面上率直任性,打起架来毫不手软,事实上,这才是让别人误以为自己可以在头脑上胜她一筹的原因。靠着这样的假象,她可以套出所有人的骗局,接着设下自己的骗局。
但利威尔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会落入夏延的骗局,一次都没有。
他们的马术训练和立体机动装置的训练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们私下也谈过关于罗博夫议员与他们的那桩交易——拿走埃尔文身上的文件,并杀了他。但是在兵团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实在没有向受团长器重的分队长下手的余地。
但是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墙外调查的预算被批了下来,似乎是埃尔文动用了什么手段。利威尔连着两天没怎么见到夏延的踪影,好不容易逮到她的时候,她指了指自己左肩胛的伤口,解释说自己被埃尔文勒令静养了。
“相比起这个,我们准备在墙外调查的时候干掉埃尔文,跟那个罗博夫议员把地上居住权要来。”
夏延沉吟了一会儿,抬起眼睛问利威尔:“可是,我们在调查兵团里,不是已经拥有了地上居住权吗?”
“难道真的要在这个狗屁军团里当一辈子士兵?在那些看不起人的混账长官的手下?”
她看起来迟疑了,但最后还是说道:“这是你的决断,那么就去做吧。”
那之后,利威尔在尚存人世的无数日夜里,时常回忆起那天的景象:那天是壁外调查的前一天,夏延以艾丽卡的身份站在调查兵团的训练场前,显露出迟疑和困惑低下了头,但最后还是像下定决心一样抬起头对自己说:“这是你的决断。”
这是我的决断。而我的决断,并不总是能带来最好结果的那一个。
如果没有听法兰和伊莎贝拉的软磨硬泡,而是坚持己见让他们留在墙内呢?如果那天自己追问了夏延为什么迟疑呢?如果他们没有淌进调查兵团的浑水,而是留在了地下街呢?如果,如果他们根本没有接下罗博夫的委托呢?
明明有那么多个瞬间可以改变结局,为什么他们却一路走到了这样的局面?
马儿被士兵的残肢绊住,几乎要翻了个跟头,利威尔从马上跌落,但心中的惶恐和惊惧,却在抬起眼睛的一瞬间爆发了。
是伊莎贝拉的头颅。
是的,只有头颅。
她死不瞑目。双眼中满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已然成为残缺躯体的头颅上没有半点的血色,的的确确,这已经不再是伊莎贝拉,而是她死后成为的“物”。
呼吸静止了,利威尔眼中的这场壁外的暴雨也突然静止了。当他抬起头看向远方,一只奇行种正将撕咬到一半的人体吐出,而那半截残躯,正是法兰。
万事万物行到此处,都与利威尔一同停止了呼吸。
无数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飞驰而过又消失殆尽,但最后,当那只巨人嘶吼着冲向他的时候,利威尔的脑海之中,已经只剩下无法遏制的恨与痛。
他飞跃而起,手中的刀片如同狂风暴雨般撕咬着这只奇行种,他不断发出愤怒的哀嚎,犹如一只落入陷阱之中的野兽。他太痛了,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痛苦、后悔、愤怒、彷徨,一切的一切都犹如沉寂千万年终于喷薄而出的火山熔岩。
“利威尔!”夏延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声一声,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
利威尔回过头去,恰好看见她策马奔驰而来的身影。那头巨人的头颅都已经被他砍削出去,在最后那犹如凌辱的一刀之后,这只奇行种已经轰然倒地。
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了。他只是疾冲而上,用尽一切的力气,把翻身下马的夏延搂在怀里。
“别去看。”他说。
这三个字,已经足以让夏延在电光火石之间明晰一切,她犹如被人抽掉脊梁一般,险些跪倒在地。
留下了法兰和伊莎贝拉,擅自离开弗拉格的小队去暗杀埃尔文的是利威尔,没能及时赶回来救伊莎贝拉和法兰的也是利威尔。一切的万幸大概只有身为伤员的夏延被埃尔文带在了身边,她一直在等利威尔来,但是怎么也没有等到,直到她跟随埃尔文的队伍一起来到了弗拉格小队的所在处。
伊莎贝拉和法兰死了。
事情是发生的、存在的,时间是不可逆的。
埃尔文却还能在此等光景面前露出刻薄的笑意来:“幸存者就只有你吗?真是狼狈啊。”
这句话犹如惊雷,利威尔瞬间的冷静顿时被燃烧殆尽,他愤而挥刀,直冲向了埃尔文,而这个男人却空手接下了他的这一刀。
“我就是为了杀了你而来的!”利威尔嘶吼道。
而埃尔文却从斗篷的内袋里取出了那只装着文件的银筒扔到了地上。
他的声音就像在讲述一个平淡无趣的故事:“这是罗博夫违法的假文件证明,真的那份已经送到了总统达里斯·萨克雷手里,罗博夫已经完了。”
利威尔难以置信,但是,一旦相信了这件事情,真相就已经很清楚了他质问他:“你这混账,从一开始就全部知道,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你,就把我们……”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挥刀解开埃尔文的禁锢,在他几乎要二次挥刀冲向埃尔文的时候,米克从他身后一把拽住了他,阻止了他的冲动行为。
当夏延转头看向他们的时候,正好看见利威尔垂下头颅流泪的画面。
“住手吧,不要后悔,后悔的经历会阻止人的下一次判断,然后你就会想把决定权交给别人吧,一旦变成那样,就只会死路一条。”埃尔文说道。
利威尔没有回答他,他抬起头看向埃尔文。
“结果是谁都无法预知的,只有一个决定成为下一个决定的依据时,他才有了存在的意义。”埃尔文继续这样说道。
利威尔已经记不清楚那天的后续如何了。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整整三天,无论米克怎么来喊他训练他也不肯挪出房门一步。
夏延来找过他。她在门外敲了敲门,随后就什么话都没有说,利威尔知道门外的是她,但是他实在不想面对任何人。
他不知道夏延在门外站了多久,只知道第二天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夏延已经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她就像消失了一样,哪里都没有她的踪影,利威尔找遍了整个军团也没有找到她,最后他冲去了埃尔文的办公室,厉声问他夏延去了哪里。
“你答应过我会保护她!”利威尔的双手都摁在了埃尔文的办公桌上,而对方却只是向站在一边的米克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埃尔文才抬起头直视利威尔的怒视,说:“可她从来没说过自己需要被保护。”
“……什么?”
“说实话,调查兵团的确是个保护不明人士的好地方……但是你就没想过吗?虽然她的确在受欧格尼家的追杀,但她也的确姓欧格尼。”
“说清楚。”利威尔有些不耐烦他的文字游戏了。
“罗博夫死了,在总统向他发出讯问之前,被人杀死在了自己家的花园里,还有,今天早上,你,伊莎贝拉,法兰,你们三个人的地上居住权利文件被送来了调查兵团。”
利威尔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错愕表情,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是消化这些信息就已经足够令他窒息。
埃尔文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是欧格尼家送来的,你现在是自由身了,利威尔,即使不在调查兵团里,你也可以在地面上生活了。”
“夏延呢?”利威尔只是这样问道。
闻言,埃尔文叹了口气,他把从文件里抽出一张漂亮的三折邀请函,上面赫然有金色雄狮的印章,整封邀请函都散发着华贵香水的气味。
“一起送来的还有这张邀请函,欧格尼家的元老家臣简·奥格斯发来的,他宣布自己将前任欧格尼公的女儿找回了家族,公女的回归宴会就在下周。”
“现在明白了吗?利威尔,她不是地下街的夏延了,也不是调查兵团的艾丽卡了,她是金色雄狮的夏延·欧格尼。”
面对已经深深垂下头一言不发的利威尔,埃尔文露出了一丝笑意:“她会是个厉害的角色,她把我也骗过去了,按照她的计划,原本是可以让你们所有人全身而退的,除了她自己。”
啊啊啊啊终于写到这里了,算是一个转折点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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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