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书页一样平静地翻过。
自那日清晨后,莫宸再没有过界的举动。他恪守着一种微妙的界限,仿佛那场发生在沙发上的失控只是晨雾中的幻觉。
他学会了在父亲批阅文稿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学会了在莫杰揉按太阳穴时,适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学会了在深夜书房灯还亮着时,默默放一盘切好的水果在门口。
莫杰将这些不动声色的体贴尽收眼底,却什么也没说。他依然专注地修改莫宸的书稿,偶尔在餐桌上指出他新作中的问题,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这天下午,邮差送来一个厚重的包裹,是出版社寄来的《云水集》终校样书。莫宸拆开包装,崭新的书页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他摩挲着封面上的书名,久久没有说话。
“不满意?”莫杰从书堆里抬起头。
莫宸摇摇头,把样书递过去。“只是觉得……和最初的手稿相比,像是另一个人的作品。”
莫杰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他的指尖划过那些被修改过的段落,“半年前的你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这话说得平淡,却在莫宸心里激起涟漪。他想起这半年的颠沛流离,想起归来后的种种,确实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用愤怒表达一切的年轻人。
晚饭后,莫杰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回书房,而是在客厅的留声机前站了一会儿。黑胶唱片缓缓旋转,流淌出德彪西的《月光》。
他在沙发上坐下,闭目养神。音乐如水银泻地,填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莫宸收拾完厨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父亲靠在沙发里,眉宇间的褶皱在柔和的乐声中似乎舒展开来。他犹豫片刻,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音符在空气中流淌,像无形的丝线,将各自的心事缠绕在一起。
“第三章改好了吗?”莫杰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
“改好了。”莫宸答道,“按您说的,把齿轮的声音写出来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唱片转到尽头,唱臂自动抬起,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就在莫宸以为父亲已经睡着时,莫杰忽然说:“下个月京都有个国际笔会。”
莫宸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风波后父亲第一次提及外出活动。
“您要去?”
“他们邀请了。”莫杰睁开眼,目光清明,“你跟我一起去。”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莫宸攥紧了手心,“以什么身份?”
莫杰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他。“你说呢?”
空气仿佛凝固了。莫宸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某种不容退缩的决意。
“好。”他听见自己说。
莫杰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重新闭上眼。“机票让助理去订。京都秋天凉,带件厚外套。”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莫宸坐在原处,看着父亲在沙发上沉沉睡去。月光透过窗纱,温柔地落在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
他轻轻起身,取来毛毯盖在父亲身上。这一次,他的手指触碰到父亲的手背,没有立即移开。
皮肤相贴的地方传来温热的触感。睡梦中的莫杰无意识地动了下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
只是一瞬间,随即松开。
但莫宸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
他去关了灯,只留一盏昏黄的壁灯。然后回到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背靠着沙发,就像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时那样。
窗外月色正好。
京都的秋色比云国来得更浓烈些。
国际笔会的会场设在岚山脚下的一家传统旅馆。槭树染红了庭院,青苔在石灯笼上蔓延出斑驳的痕迹。莫杰穿着深灰色和服出现在开幕酒会时,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他身后半步,莫宸同样穿着和服,墨色底上隐约可见竹叶暗纹。
“跟紧我。”入场前,莫杰只说了这一句。
镁光灯立刻围拢过来。莫杰从容地应对着各国作家的寒暄,流利地切换着三种语言。当有人好奇地打量莫宸时,他便自然地介绍:“这是莫宸,我的继承人。”
这个词用得巧妙,既表明了关系,又避开了敏感的界定。
莫宸学着父亲的样子颔首致意,在必要的场合用英语交谈几句。他注意到几个云国作家远远站着,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们。
第一天的论坛主题是“文学与传统”。莫杰作为主旨发言人上台,讲的却是俳句与云国古诗的互文性。他没有提任何敏感话题,但每个例子都经过精心挑选,暗含着文化自信与开放并重的立场。
莫宸坐在台下,看着父亲在台上挥洒自如。灯光下的莫杰仿佛回到了最熟悉的战场,每个手势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提问环节,一位西方学者突然发难:“莫先生,请问您对近期关于您个人生活的争议有何看法?这是否会影响您的创作?”
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莫杰微微一笑,调整了下话筒。
“在我的文化里,”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会场,“作家最好的回应,永远在作品里。”
他示意工作人员播放下一页PPT,上面是《云水集》的封面。
“这是我继承人即将出版的新作。如果各位感兴趣,可以看看我们是如何用文学来回应这个时代的。”
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文学。台下响起掌声,那位提问的学者讪讪坐下。
论坛结束后,莫杰被一群人围住。莫宸站在人群外围,听见父亲用东瀛语与一位东瀛老作家谈笑风生,讨论着岚山的苔藓与西芳寺的枯山水。
“令郎很有风度。”东瀛老作家突然看向莫宸,用东瀛语说道。
莫杰回头看了莫宸一眼,目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还在学习。”
晚宴设在桂离宫。月色如水,洒在精心修剪的庭院里。莫杰破例喝了点清酒,眼尾泛起淡淡的红。
回旅馆的车上,他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和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的轮廓。
“今天表现得很好。”他突然说,眼睛还闭着。
莫宸正在看窗外的夜景,闻言怔了怔。这是风波后父亲第一次明确地夸奖他。
“那个问题……您预料到了吗?”
“当然。”莫杰睁开眼,眼底清明,“他们等的就是这个。”
车子停在旅馆门口。莫杰下车时脚步微晃,莫宸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肘弯。
和服的布料很薄,能感受到手臂的温度。莫杰没有推开,任由他扶着穿过长廊。
回到房间,障子门缓缓合上,将世界隔绝在外。莫杰站在窗前看月色下的庭院,背影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清瘦。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吗?”他忽然问。
莫宸正在烧水准备泡茶,闻言停下动作。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莫杰转过身,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是要让你看见,这条路该怎么走。”
水壶发出沸腾的鸣音。白雾氤氲中,莫宸看见父亲眼中从未有过的疲惫。
“我累了。”莫杰轻声说。
这三个字比任何情话都更让人心惊。莫宸放下水壶,走到他面前。这一次,他没有贸然触碰,只是静静地站着。
庭院里传来惊鹿敲击石钵的清脆声响。
“去泡茶吧。”莫杰移开视线,“明天还要去见几个出版社的人。”
莫宸依言去泡茶。当他端着茶盏转身时,发现父亲已经坐在榻榻米上,正望着庭院出神。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