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人怎么会吃人呢?”
斥青看着面前的场景,实在难以置信。
百余座坟丘,里面埋着未亡的孩童。
从一两岁到十一二岁。
她们睁着眼,看着自己坟前的人。
这些人,割折下她们的皮肉筋骨。
这些人,把她们再次长出的胳膊腿砍下。
这些人,眼睛发红,里头蠕动着血丝爬虫。
她们的眼睛同样灌满红色。
可那是母亲的鲜血,灌溉她们生长的汁液。
坟丘倚靠在枯枝边,是孩子倚靠在母亲的臂弯。
枯枝即将枯萎。
枯枝被拔了下来。
斥青亲眼看到一群人把一捆捆往下滴着红色液体的翠绿枝条再次插进坟丘。
他们把枯枝和孩童血肉装进箱子。
他们说:终于等到今日,能好好饱餐一顿了。
语气兴奋,笑容满面。
然后浩浩荡荡,精神抖擞地离去。
屈灵端松开捂着漆小潭眼睛的手,盯着远去的人群,面色沉如深湖水。
“青青,看好小潭,咱们该动身了。”
……
斥青一路上与前面那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将前头的一切尽揽眼底。
有几个穿着红布绸的孩童坐在前头的牛车上。
他们模样看着和土丘里的孩子一般大,正用双手撕扯着拔出来的枯枝,嘴里哼着调子欢快的歌谣。
“天长长,地尝尝,小儿入腹脏。
草荒荒,稻黄黄,谷粒淌红浆。
吾女万莫怪,骨肉归父乡。
吾女万莫怪,汝母伴身旁。
吾女万莫怪,悄声安眠,勿惊狂……”
声音稚嫩,曲调欢快,字里却渗着血。
“唱的什么东西?”
屈灵端自然也听到了歌谣,森森鬼气的调子听得人浑身不适,她原本朗月般的气势赫然转为凛凛厉色。
斥青隐匿在昏暗石块后,眼睛盯着前面一群人蒙着脖子的布料,注意到队伍后头中有个走路有些跛脚的矮瘦男人,感觉这人的样子有些眼熟。
“我……见过他们。”
“昨日,我去过他们住的地方。”
斥青抬头看向屈灵端,指了指那个男人,“他还跟着另外几个人追了出来,打算抓我。”
屈灵端正冷眼注意着前头动静,闻言眸光轻动,面色凝重。
地方不大,离奇古怪事倒不少。
她顿住脚步,将手中玉箫变为一柄长剑,霎时剑身带起猎猎风声,引得尘土飞溅。
屈灵端站在剑上,衣摆纹丝不动。她的声音混进罡风里,略带朦胧,其中却含戾气。
“徒弟,上来,随为师一同前去,探个究竟。”
云散天彻醒,群屋错落。
房屋后头大片的庄稼苍翠得极不真实,在满地枯黄中显得格格不入。
斥青之前急着逃出去,并未仔细看过,眼下看来,这些庄稼长得分外古怪。
像是树,虬结的枝条又诡异地结出金灿灿的谷穗。
斥青沉思之际,屈灵端已抬手隔空截来一段稻谷。
她捻下几粒稻穗,揉搓出外壳,白色内里露出,看上去与平常稻谷没什么区别。
“走,进去瞧瞧。”屈灵端拍了拍手心的碎屑,径直推开半掩的木栅栏,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一间院子。
屋里院内都没人,空荡荡的。
见此,屈灵端干脆让斥青带着漆小潭在这儿略做休息,自己则随手掐诀,顷刻间没了身影。
斥青坐在院内的石凳上,安静等了片刻,屈灵端方才像片云一般飘了回来。
她手里还抓了个蜷缩成团的东西,黑乎乎的,看不清脸。
“这是……”不等斥青问完,那团东西忽然猛地挣脱出屈灵端手掌,同时身形舒展开来,显出妖异的面容。
它长着一张人脸,身体却似蝙蝠,又像是……鸡鹅。
它行动极快,即将要冲天飞走时,被屈灵端抬手拍了下来。
这一下看似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实则差点把这东西骨头拍碎。
斥青凑上去瞄了两眼,人脸怪物已经不怎么动弹,只时不时抽搐一下。
屈灵端变出一缕红光,将怪物收进了一个布袋里。
斥青想起自己打死的那只怪物,感觉与这只有些相似,心中正有疑问,遂道:“师傅,这东西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要收起来?”
屈灵端收紧布袋后,一边接着在上头施印法,一边为斥青解惑。
“这东西可没那么容易死。你方才已看见这东西长得如何模样,应该也看出了不对。”屈灵端低垂双目,想起这东西如何作恶多端,眼底闪过暗芒,又多加了几道符印。
“天地无序,妖物横生。这东西是我半月前在一处小村落里遇到的……
她前些日子离开天虞山,本欲远去蓬莱寻一秘宝,可惜晚了一步,东西已被人捷足先登。
一路奔波,结果一无所获。反倒是回程路上,她在一片偏僻村庄里感知到浓重的血腥气,混着妖气,和枉死之人的怨气。
遍地死尸。
血色淋漓。
她只来得及救下一个还没断气的年轻妇人。
据妇人所言,村子里的人在一夜之间被挖开胸膛而死。
凶手是家养的鸡鹅。
鸡鹅长出了人脸,飞到了屋檐。
挖开主人胸膛,剖出心脏,丢进池塘。
满池子的水红艳艳。
鸡鹅喝了,肌肤竟赛雪,几近吐人言。
简单说完境况,妇人看着身边的丈夫孩子,看着满村落的尸体,已心如死灰。
她只留下句“望仙长杀了邪物,莫要再伤无辜”。
而后便松开手,再没了声息。
妇人胸膛处的碎肉还挂在肋骨上,其惨状实在令屈灵端不忍再看。
……”
屈灵端说完,最后给布袋加了层赤色烈光,布袋顿时扭动起来,里头的东西似乎痛苦万分,挣扎着妄图破开布袋逃出来。
“这怪物是杀不死的,只能用火烧死。”
屈灵端把不断扭动的布袋扔到了石桌上——她实在不想再看到这鬼东西。
总共十几只,挖空了上百人的胸膛,在她追查途中,还害了一些沿途赶路人。
这些怪物说厉害也没多厉害,但偏偏见血外伤要不了它们的命,就算是把它们砍成两半,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又会变回原样。
唯有火能够将之烧死。
实在没办法,屈灵端只能耐着性子等烈火灼尽腐肉。
这火还得是她的灵魄之火。可现下的她不过是自己元神的一缕分身,灵魄气息有限,火焰也不足。故而只能将这怪物插在棍子上,辅以她的灵力压制悬着灼烧,也难怪斥青当时以为那是在烤鸡。
“我倒是没想到,这里也有古怪。”屈灵端瞥了眼桌上的袋子,双目冰冷,“那个小村庄里的人是被异化的鸡鹅杀了,心脏化入水中被吞食,这儿居然直接成了人吃人。”
谁能想到呢?
何止是人吃人。
还是成人吃幼子。
男吃女。
披皮恶鬼烹人骨。
斥青回想起自己昨日看到的场景,一股恶寒骤然席卷全身。
血肉切成一块块,看着和寻常牲畜宰杀后剖开的样子无异。
当时若非她直觉不对,心有提防,趁着没人注意时掀开了个陶罐,看到一大团黑色线丝后立刻决定离开,说不准自己这会儿已经血肉离体,骨头都碎成渣也说不准。
多可笑,头颅长发被说成黑丝草,活生生的人被拆得七零八落,十不存一。
“你们是谁?”
屋外,忽有一女子走过,朝院子里的师徒二人警惕问道。
来人四肢瘦弱,脸色苍白,肚子却高高隆起。
斥青眉眼微动,侧过身体,以防女子认出自己来——她昨日来此时,恰好一群人围坐一团,所有人自看到来了个生人面孔,目光皆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保不齐这人也在其中。
在没弄清状况前,还是小心为上。
屈灵端轻睨一眼斥青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高挑身量便轻松挡住新收的小徒弟。
她冲着女子点头示意,道:“姑娘勿惊,我与家中小妹赶路至此,口渴难耐,特来讨碗水喝,并无恶意。”
女子站在栅栏外,并没作答,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师徒二人。
看了好一会儿,她方才扶着肚子推开门,轻车熟路地进到屋里,端了两碗水出来。
“喝吧。”女子把碗搁到桌上,话落后目光紧紧黏在屈灵端身上,眼珠子随着屈灵端的动作上下浮动。
屈灵端淡声道谢,拿起碗,碗口举到嘴边,正要下嘴时,手一低,状似想起些什么,抬眼朝女子好奇问道:“对了,我方才路过时,瞧见这村落屋后有大片翠绿树木。姑娘,你这村里的树是怎么种的?长得可真好。”
屈灵端嘴角带笑,眼尾平平,看着女子不太自然的表情,缓缓出口:“方圆好几里都找不到一棵绿树,没想到村子里倒是郁郁葱葱,难得有几分春日之象。”
“真是不可多得的地界啊。”
听到这话,女子的表情越发古怪。她低下头,掩住面色,也不说话,只用手一下一下摩挲着肚子,瓮声道:“要喝就喝,不喝就快些离开。”
“姑娘是希望我喝还是别喝呢?”
女子的动作倏然一滞,抬眼对上屈灵端平静的瞳孔,从中清晰看到了自己当下的模样。
她眉头一皱,呆愣片刻后,脸色突然大变,像终于从混沌迷雾里突然醒过神,目光清明几息,继而凄哀满目,双手紧跟着开始剧烈拍打自己的肚子。
边拍打边嘶吼,哀嚎声刺耳,泣涕难停。
动静不算小,很快引来了其他人。
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冲了上来,伸手死死按住女子拍打肚子的动作,接着用绳子捆住女子手脚。
待完全将其控制住,人群里走出一个全身黑布,面前暗纱盖脸的人。此人捏开女子的嘴,往其嘴里灌了碗白色液体。女子惊恐的脸随即平复下来,变得面无表情,眼神涣散,任由身边人施为。
“把她带走,护好她的肚子。黄六刚掉下悬崖,别让他的遗腹子出事。”
黑布人说完,慢慢起身,走到屈灵端身前。
“姑娘面生,不知来此所为何事?”
“渴了,来讨碗水喝。”
黑布人指了指桌上的碗:“水已经倒好,姑娘喝完就走吧。村里有事要忙,不便招待外客。”
黑布人说完扭身,作势离开。
“等等。”
屈灵端支起手,将其喊住。
她举着手里的稻谷,含笑道:“贵村真是奇特,怎么树上也能结出谷粒来。在下从未见过此等奇树,着实好奇,阁下若是村中主事,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村中特有,没什么稀奇的。”黑布人声音低哑,显然不想多作理会,敷衍两句就转身抬步走出了院子。
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来,又三三两两地走。
眼神或有戒备,倒还算正常。
只偶有几个,尽管有所掩饰,仍然遮不住凶光。
人群散去,斥青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水碗左右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样。
“水没问题。”屈灵端站在院中,抬首凝看枯黄群山,“你若是渴了,就喝了吧。”
斥青摇摇头:“这些人似乎希望师傅尽快离开,与昨日见着我的样子截然相反。”
昨日她在路上与这些人误打误撞碰到,他们看见斥青便极其热情地凑上来搭话,话里话外都是邀请。
可今日她们一行三人来此,且方才自己探出身体试探,这群食人恶鬼却像是没见过她一样,目光微滞后掠过她,丝毫不在意她的存在。
难不成是欺软怕硬?被师傅的气势震慑到了?
斥青看了看屈灵端。
其人甚威,势足气伟。
看着就是不寻常人。
若真是因此这群人才有所忌惮,说不准真有可能。
“看来,从这群人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屈灵端拿起玉箫,轻敲手心。思量片刻后,她手一收,把布袋子拎起,丢到斥青手里,“那咱们就去瞧瞧那位惊恐万分的姑娘。”
看看,是什么让她形近疯癫,竟能如此凄厉,如此悲切。
这间小屋只是离怪树近,实则偏僻,周边没几户人家。
阴诡之气,只待人多。
血腥气寸寸钻进鼻腔。
村中祠堂中,人群拥挤,人人高举肉块,欢声笑语一直传遍村落。